“不错啊,进步很大。苏姑娘昨天只能画个大概,今天便能将人体的各个穴位都指出来了,而且——”苏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乔言。
“丝毫不差!”
“呼,那就太好了。”苏湄扯过乔言手中的人体结构图,细细地审视着。
“苏姑娘是如何做到这么快的呢?”乔言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从几天前的各种处方背得丢三落四,到如今已经可以完整地背完整本书,她忽然间就变得陌生,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一样。
“当年我学武功的时候,师父告诉过我一句话。”苏湄淡淡地说。
“如果你一直都坚信你自己和天才无二差别并且一直付诸行动的话,那么你就是天才,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你。”苏湄眸中有着被阳光照射的彩色光芒,或许,如彩虹般绚烂的女子,就是这样吧,乔言心里默默想着。
“苏姑娘的师父想必武功也很高吧。”乔言虽然没有见过苏湄练武,可他就是坚信,眼前的这个人,绝非中原武林的一般人。
“是的,只可惜,他却不会再出世了。”苏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提到师父,她的面上顷刻间就有了愁容。
乔言察觉到了苏湄的低落,便没有再谈下去,他一低头,却发现方才的人体结构图上有一个标注写错了。
“苏姑娘,这里的这个写错了。”此刻图在苏湄的手里,他只好越过她的脖颈,把手臂伸得长长的,隔着空气给她指那个地方。
可苏湄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哪里错了,她十分茫然地回头打算问乔言,却撞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眼睛里,有自己的眼睛。
苏湄觉得甚是不好意思,立刻把头扭了过来,逃离了乔言的手臂,房间里弥漫着尴尬的氛围,久久不能消散。
“对不起,苏姑娘方才想说什么?”乔言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这图到底哪里画错了。”苏湄声音很小,低着头,可乔言还是听清楚了。
听清了归听清了,可他却并没有回答苏湄的问题,他只是沉迷地看着苏湄的眼睛,问她:“我以前行医时遇到过一个病人,从脉象上来看,并无异样,却茶饭不思,如痴如呆,面容憔悴,苏姑娘可知是何症状?”
苏湄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才仰起头问乔言:“是——中了奇毒么?”
乔言苦笑不得,只好明说:“苏姑娘可知——相思病?”
苏湄似是眼前一亮,随即揶揄乔言道:“没想到公子还信这个,我以为,这些也就出现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是文人墨客为了让大家看书凭空捏造的罢了。”
“或许,有呢?”乔言的语气变得正经严肃,苏湄一时没有适应。
不过,片刻后,她便奔到了乔言身边,十分好奇地问他:“那个人,后来公子是怎么治好的呢?”
听到此,乔言心知她不会再有回应,便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这样的病,是我拿来诓苏姑娘的罢了。”
“公子,我方才读书,有一处也不是很懂,还请公子指教。”苏湄翻开了一本医学专论,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古往今来历代医者行医的实践与智慧:
“风温误补致死里人范某,患风温时病,药石杂投,久延未愈。请丰诊视,视其形容憔悴,舌苔尖白根黄,脉来左弱右强,发热缠绵不已,咳嗽勤甚,痰中偶有鲜血,此乃赋禀素亏,风温时气未罄,久化为火,刑金劫络,理当先治其标,缓治其本,遂以银翘散,去荆芥、桔、豉,加川贝、兜、蝉,此虽治标,实不碍本,倘见血治血,难免不入虚途。病者信补不服,复请原医,仍用滋阴凉血补肺之方,另服人参、燕窝。不知温邪得补,益不能解,日累日深,竟成不起。呜呼!医不明标本缓急,误人性命,固所不免矣。”(选自《时病论——卷之一临证治案》)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对于病痛上的事情……”苏湄指着那些药材一点一点地问乔言,乔言心中的失落被欣赏她学习的热情所替代。
一番讲解过后,已至黄昏,乔婶端来了热乎的饭菜,放在苏湄那屋的桌子上,自从苏湄被他们救起后,或许是怕病人孤单寂寞,乔家一家人一直都在苏湄的房间里吃饭。
春光融融,欢声笑语,是苏湄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不是亲情却胜似亲情的生活,当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就这样持续下来的时候,幸福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阴雨天气,因为伤病未好的苏湄一直被迫待在房间里,不许出去沐浴这初春的、虽然猛烈却十分亲昵的雨水,而乔婶不知在厨房忙忙碌碌些什么,一个下午都待在厨房里,乔叔和乔言不知做什么去了,家里显得空旷冷清得很。
苏湄在屋里闲得实在是无聊,闲了便拿出乔言不知是做什么的白纸,蘸着笔墨,一笔一划地写着,越看越觉得甚是丑陋,眼前竟晃过阿陶初学写字时的模样,青涩别扭,好歹阿陶如今,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外面忽然“哐当”作响,苏湄以为是乔婶在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连着锅铲一起掉在了地上,出去一看,走到厨房喊着却无人回应,苏湄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却发现厨房早已空无一人,乔婶不知道去附近的哪里唠家常了,苏湄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有人在叫门。
等她冒着雨走到门口时,向门外大声问了一声:“谁呀?”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苏湄正以为是隔壁或者邻街孩子们的恶作剧,正要提着裙角回去屋子里的时候,那人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在下是来求医问药的。”听语气疲惫不堪,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
“大夫不在家,请阁下改天再来吧。”苏湄大声回应着,听到老人虚弱的呼吸声,心中不忍,可是家里又确实没有人,她一瞬间感到有些惭愧。
“姑娘,我——我实在很难受,可以让我先进去等吗?”老人的语气越来越弱,似乎再过一瞬,就要晕倒在门外似的。
苏湄因为担心他的身体,便取来大门的钥匙,“吱呀”一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您——”苏湄二话不说,径直将老人扶到了病人来看病待在的地方。
“姑娘,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啊?”那老人呼吸已是不匀,长短不一地喘着粗气,从门口到房间里已是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一般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家了,您且安心等一等,我给您倒一杯水。”苏湄看着老人的状态,心里着急也手忙脚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那老人也就听了苏湄的话,闭目躺在榻上,虽然呼吸不均,却还是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湄临走时瞥了一眼老人,这才发现他穿的并不是粗布短褐,而是这个地方的仅有的几个富商才能够穿得起的绸缎做的长袍。
一个家境富裕的老人,在这雷声大作的雨天,孤身一人来到世人眼中普通的医馆,而且还是带着满身伤病,虚弱不堪,苏湄这样想着,等她端着水杯走到老人在的屋子时,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苏湄缓步走到老人的榻前,想要轻声唤醒他,可是,老人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双眼紧闭,脸色紫青,没有反应,苏湄这才意识到,老人已经意识十分薄弱了。
她从未治病救过人,在这样的场面,第一反应是跑到院子里去叫乔言,跑到一半又堪堪折返回来,站在原地,心里却焦急得如蚂蚁在桌上团团转。
情急之下,她想起自己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方法,不知能否将老人救醒,因此苏湄一直徘徊在原地,可是,随着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滴在水面上,“滴答”“滴答”的声音直滴在苏湄的心里,若是老人因此过世,若是有人说她脱不了干系不说,也有可能就此败坏了乔家医学世家的名声。
看着老人眼看就要垂落下的手臂,苏湄心一横,将手放在老人的身上……
过了半天,苏湄才缓缓将手从老人的身上抽起,看着他逐渐红润的脸庞,苏湄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只觉方才胸闷得很,且呼吸不上来,后来你说去倒水给我,然后……”老人一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人是苏湄,他苍白的脸上迷惑不止。
“然后,您昏倒了。”苏湄是取水,才发现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水已经凉了。
“是你救了我吗?”老人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屋内从刚才到现在,都只有他和苏湄两个人,因此他认定,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将他从生死之关救回来的人。
“我只是尽了举手之劳,是老爷福大命大。”苏湄只是一言掠过,若是老人不追究最好,若是老人说她方才做了什么,让他现在更加难受了,那她可宁愿让老人相信是他自己福大命大,醒过来了。
那老人却以一种极其炽热的目光看着苏湄,忽然双手抱拳向苏湄致谢:“老朽风烛残年之身,多谢姑娘从鬼门关救命。”
苏湄看到如此隆重的态度,受宠若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借着再去倒一杯热水的机会出了院子平静心情,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救人,受了褒奖难免暗自开心。
“老爷稍等一会儿,乔大夫马上就回来了。”苏湄将热水放在案上,对老人轻声说道。
“姑娘,你也是大夫吗?”苏湄正想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老人在她身后沉声发问。
苏湄背脊发凉,急忙转过身来解释:“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暂住在乔家,偶尔向乔大夫请教一些医理上的问题,俗话说,一个病人也可算半个医者了。”苏湄回头粲然一笑,犹如外面大雨消退后的七色彩虹,耀眼温柔。
“我还真是羡慕姑娘如此年轻,还可以再学一些其他的东西来充实自己。”老人的双目浑浊,却也掩不住他眼底的风华。
“其实,只要想做到,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不会成为您的阻拦。哪怕是年龄,还是环境。”苏湄站定,语气充满信心。
“哈哈,此话有理。”老人似是在敷衍着苏湄的认真,可看他对苏湄钦佩的神情,却实在是不像。
“姑娘,在乔大夫回来前,姑娘可否帮我看看,我还有多长时间?”在苏湄又一次迈步离开的时候,老人发出了这样的乞求。
苏湄听到此话,心中一酸,看老人的外貌,就知他病得不轻,如此日薄西山的病人,家人竟还放任他独自来此看病,真是铁寒心肠!
“姑娘——”老人不知为何,极力要让苏湄这个半吊子给他看病,苏湄听到身后“哐当”的声音,回头看去,老人竟已跌落在地上!
苏湄及时回头将老人扶起,送至榻上,看着老人哀求的眼神,只好拿来脉枕,将手搭在他的穴位上。
老人看着苏湄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严肃,到最后没有一丝表情,心虚地笑了,想要将手抽回来的时候,被苏湄一把拽住,她严肃地开口:“您的病并非病入膏肓,为何要说还有多少时间这样的话?”
老人听到这话,惊诧不已,他以为苏湄要告诉他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要做什么便做吧,没有想到苏湄竟是斥责他说出这样的话,看着看着,老人欣慰地笑了。
“这是件严重的事情,您怎么还可以笑呢?”苏湄看着老人越笑越开心,十分不解。
“哈哈哈哈,我笑姑娘你啊,怕是比我的家人还要关心我。”老人亲热地拉着苏湄的衣袖,对她说。
“您的病就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一直都没有好,再加上初春的时候受了冻,病上加病,便隐隐约约有不治之症的样子,您可千万不要相信别人瞎说的那些。”苏湄动笔写药方,她许久没有练字了,一笔一划写得甚是认真。
“您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抓药。”苏湄将药方放在老人手里,动身去药房里抓药。
“姑娘,多少钱呐?”等到老人看到苏湄捧着好几大包药草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连忙掏出自己腰间的锦囊。
“莫要如此!”老人的锦囊还没有掏出来的时候,就被苏湄的手摁住在了原地,她焦急的面容,让老人十分动容。
“我不是乔大夫,我看病,不收钱的。”苏湄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将药包往老人怀中一放,背过身去,如此说。
老人听着苏湄僵硬的语气,心里却十分感动,他拖起带病的身躯,怀中抱着苏湄给他的那一大捧药包,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乔家的小院,他在路过苏湄身边的时候,真诚地对她说:“姑娘这样的人,老朽真的希望姑娘能够幸福。”
“幸福”从陌生人口中说出来,苏湄一下子泪流满面,她何尝不奢求幸福?只是,幸福总是离她太远,仿佛,她不配,拥有幸福。
“阿彦,你怎么哭了?”乔言和父母回到家,却发现苏湄不在房间里,而是在苦涩的药香中,失魂落魄。
“乔言,我这样的人,配得到什么?”苏湄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语,让乔言心惊不已。
“你是世间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子,你应该得到所有你应该得到的,比如——爱情,亲情,友情,还有,温情。”乔言的眸中闪着光,他这样看他喜爱的女子,尽管她如迷雾般令人捉摸不透,尽管她有时可爱得更胜孩子。
“是吗?”苏湄凄然地笑了,她想到了陌谦,母亲,弟弟,师父,兰澈师兄,白凝师姐,阿陶,那些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过往如云烟,曾经她以为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没有了她,他们的生活似乎更为完整,她就像是一只横冲直撞的麻雀,跌跌撞撞地闯入他们的生活,因为别人对她的怜惜而一直厚着脸皮而生硬地企图融入别人的生活,可是最后,所有的拼搏和忍耐不过都是无疾而终。
想到这里,苏湄不经意间掉下了眼泪,无论在哪里,她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永远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停下来,歇歇脚。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悲伤和绝望,总是在充满希望的地方,同时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她的四肢,让她一生都无法逃脱。
“阿彦,不要那样想,你是这世间最独特的女子,会有一个地方,是你一生中最喜欢的地方,会有一个人理解你,你们的后半生,会拥有世人都羡慕的幸福生活。”乔言紧紧地拥住了眼前的女子,直到贴在她的身上,四肢都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