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边境环境恶劣,漫天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瓦砾被风吹起在脸上硌得皮肤生疼,旌旗总是高高扬起,烈烈作响,几十座帐篷伫立在黄沙中,帘外已经没有人站岗,所有将士全部躲进了帐篷。
“将军,风沙如此严重,照这么下去,我们到不了三石关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掀开帘子,径直走了进去,军帐中间,坐着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人,正凝眉苦思,听到声响微微抬起头来。
“没错,天气有变,若是逆天而行,只怕会伤亡惨重,军心也会有所动摇。”拓跋忆澜看着眼前的地图,他们此刻正驻扎在我朝的南疆地带一座叫玉琼山的地方。
“传令下去,让军士们调养生息,暂且停止行军,不过也不要放松警惕,时刻严阵以待。”
“是,将军。”副将得了令,快速跑了出去,帘帐又一次被人掀开。
是一位没有着铠甲的文弱后生,看样子已有而立之年,言行举止却有如年迈的老者,缓慢而稳重,只见他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了离拓跋忆澜较远的地方。
“军师此来,是我的指令有什么不妥吗?”拓跋忆澜见他此时过来,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自然不是。”那后生行如泰山,倒有几番周公瑾“羽扇纶巾”的风度。
“那军师——”拓跋忆澜虽然行军打仗常年与他攀谈兵法,但是因为他是从伙夫营刚刚升上来,且这几年边境大体还算太平,偶尔有南夷寻衅滋事,却从未有过大举进攻、殊死一搏之象,他与军师,并不算熟络。
“我只是趁着今日修整,来和将军聊聊天,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眼前的拓跋忆澜。
“当然乐意,荣幸之至。”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拓跋忆澜总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个神秘莫测的军师,他与他,相识在伙夫营,是拓跋忆澜发掘了他的才能并且提拔他为军师,但是两人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此了。
“我猜将军好像并不乐意。”青年人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军师,我——我确实很忙,虽然修整,可你看我还有一堆东西要做。”拓跋忆澜无奈地指了指案上堆如山高的文卷,讪讪地笑了笑。
“没什么,我想,对于曾经在科举考试中夺得榜眼的拓跋将军,这些只不过是用来搪塞我的理由罢了。”
“文景,每次都能够被你看出来,又何必揭穿我呢?你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躲躲闪闪不敢直面。”
“将军说笑了,我方才不过是随便一说,没想到竟真的应验了。”那位叫做文景的男子一身青衣,半开玩笑道。
“不是吧?文景,你知道,我懒得搞这些,今日,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想对我说什么?尽管说吧,我不会再回避了!”拓跋忆澜咬了咬牙,经过了父亲的那件事,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将军,你还记得我们初识之时吗?”文景的脸被茶杯中上升的热气晕得模糊,在拓跋忆澜的眼中,回忆渐渐清晰。
拓跋将军被流放后,他也被发配到伙夫营,成了一个每日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火头军成员,面对老班长和一众士兵经常面面相觑的神情,若说心中没有任何异样情绪,那的确是有些太看得开了。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偶尔烤一些行军路上遇到的野兔子是他常常会做的事,可是,要他真正拿起锅铲,烧火做饭,真的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
虽说他是从将军之位被下放,按理说即使威名不在,阿谀奉承之辈必不在少数,可是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平日里对军士严苛的拓跋忆澜没少受到以前下级的寻衅滋事。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在夏虫蝉鸣的聒噪中,多半人是在对故乡的思念中沉沉睡去。
躺在杂草上的拓跋忆澜翻来覆去,久久没有入眠,杂草生硬,就像身下垫了小石子,硌得人浑身不舒服。即使是在军队,士兵也分三六九等,火头军已是最末层,加之他又是新来的,棉被之类的东西总要经过克扣这一程序才能到达士兵手里,一层层剥下来,到他这里就只剩下两捆杂草了。
即使没有睡着,他也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自己因为调换而不能适应环境,故而在别人均匀的呼吸中也装作假寐,却在后半夜的时候,听见了邻近床铺的窃窃私语。
“哎,你看那个人,是我们这里新来的,看起来那么笨,根本不是个做饭的料,还整天拿着铁锅铲子比划呢,谁不知道他装模作样啊?”有人十分小声地讨论,却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世界上总有许多神奇的事,诸如此类,如果被人夸赞,极大的可能会因为不相信或没有听得十分真切而不以为意,可是只言片语的不敬之言,却会在心里待上好几年,甚至是永远。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以前还是个将军呢,虽然说实话,我确实觉得以前的将军很好,即使远远地看不清楚,也能知道他身形高大、声音洪亮,每次战前发表讲话的时候都威武至极,对下面的军士们也是待遇优厚,谁像现在的将军,看他的肚子,就知道他克扣了军营多少油水!可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咱们这些底下的人,又怎么敢得罪任何一个官爷呢?这位小将军,还不知好好替班长分担分担,将来,有他受的!”
……
拓跋忆澜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就会觉得他们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又算什么呢?即使父亲还在身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男儿满腔热血,怎么能因为一点不顺心就将罪过全部推卸在他人身上呢?”
父亲,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看着我一步步向前、从头再来的吧。父亲,岭南天气湿热,环境恶劣,虫病瘴气常见,万望保重,候君归来。
第二日,拓跋忆澜本来对烧饭之类的事就并不熟练,且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头脑昏昏沉沉,差点有些站立不稳,在打饭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一个人的碗,而在军营严苛的纪律里,是不容许一个人有第二碗的特权的。
他连连低头说着对不起,只看到那人纤细的手臂上青紫的淤块,心中更是不忍,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文弱的士兵,相比于惋惜被扣翻的碗,他没有大声叫嚷责备他的不周,反而低头悄悄收起碗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他后来又见过一次文景,是在他升任校尉以后,昔日文弱的士兵在操练中果然没有辜负他的体格,总是拖同伴的后腿,被军官狠狠训斥,他走过去本想劝服文景离开军营回家,却第一次被他高明的计谋和宽阔的胸襟所震撼,于是下定决心要让他定有用武之地。
这便是拓跋忆澜和文景的过去,寥寥数语便可解释清楚,他们能够相遇,是因为看见了对方身上隐藏的、若隐若现发光的才华。
“当然记得,那时军师——你和我,都还是万人之下,无名小卒。”拓跋忆澜对于记忆并不愿深究,因为任何的自作多情,拿到现实,都会被无情地无视。
“我也很感谢将军的慧眼,若没有将军,我恐怕现在还在低等士兵里做苦役。”文景的眼里闪着光,略为激动地说出这样的话。
“军师有才,我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
“其实,我参军就是为了来找将军。”文景给拓跋忆澜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拓跋忆澜有些惊讶,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他想看看文景有什么阴谋,从上任军师开始,他就奇谋不断,神机妙算,数次取得胜利,与他完备却又出其不意的策略不无关系,可是,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目的不仅如此,如果一个人太霁月清风,朗月高悬,言行举止像皇帝,那么没有人相信他只想作一个小吏,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是粗布短衣、蓬头垢面无法遮掩的,他觉得,文景就是这样的人。
“我与将军初识,并不是在那一次。”
“当然,那一次,将军不认识我,而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一心准备科举的监生。我因为生得弱小,所以常常受到当地恶霸的欺凌,我家境一般,却还不得不拿出我爹挣得仅有的工钱的一大部分交给他们,那天,他们照例来要钱,我痛恨自己身材瘦小,不能够惩恶扬善,在当街抱头痛哭,人们见了,都瞧不起我,说我没用,可是那时将军你路过了,你没有和他们一样,反而教我抬起头来,告诉我,百无一用是书生,那都是假的,打仗如果没有兵法,只靠武力蛮力,是无法面对千万敌人制胜的。”
“我那时见你,你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虽然刺眼,却让人移不开眼,我回家以后,像发疯了似的想要追逐那束光,于是我遍寻古籍,钻研兵法,放弃科举考试,自认为学有成绩的时候,我来到了军营找你,因为我想像将军你一样,为国争光。”文景的眼睛里,全是对拓跋忆澜的向往。
“我告诉和我订过娃娃亲的姑娘,让她等我几年,等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时候回来定为她铺十里红妆,彩蝶纷飞,娶她进门。我苦口婆心地说服了父亲,说服他同意我放弃科举,远走他乡参军报国。”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来到这里,却没有从那些军官中发现你的身影,我想完了,我的一腔抱负,就要化为流水了。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去打饭的时候遇到了你,虽然你面目蒙尘,声音嘶哑,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那个曾经熠熠生辉的少年郎,我想,我这一生的决定,终究还是没有做错,后来的事将军你就都知道了。”一杯茶已经露出杯底,故事也告一段落。
“这?这些——军师从未对我讲过。”拓跋忆澜十分震惊,震惊的是,居然有人把他——一个落魄的、过时的将军,当作天上的星辰,始终追随。
“是啊,我以为,将军不必知道这些。那些等候你的日子里,其实,十分煎熬,对于我这样一个读书十年的书生而言,普通军士的任何一项训练对我来说都是难如登山,可是,因为有心中的信念,让我没有死在疟疾的手里,没有死在伤病手里,没有被同伴欺凌而死,而是活了下来,坚韧地活到了现在。”
“军师,我——”蒙在鼓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竟然,就让文景,这样一个仰慕他、崇拜他的人,在军营里差点死去,在还没走到梦的边缘的时候,就差点被死神擒住拳脚,终了此生,他给了他做梦的理由,却没陪他走过逐梦的路途,直到今日,在他们都是盛开的时候,终于相见。
“将军不必自责,虽说我的选择,是因将军而起,可没有将军,也没有如今的我。我没有早些告诉将军,是因为,只今日老天爷留下机会,让我与将军畅谈往事。”多年的行军生活把文景当初白净书生的面庞变得蜡黄,却难抵他心中的光,燃烧得越来越旺。
“军师,以前对你多有偏见,是我多疑了。”事到如今,汹涌澎湃的感情化作激动,三言两语,道不尽的兄弟之情。
“将军何必客气?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告诉将军,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愿与将军共进退!”铮铮誓言掷地有声,心相交,肝胆相照。
“军师,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这一碗茶,觅云敬你!”风云际会,天下英雄相交,一碗粗茶,成就生死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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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师父?”温辞看着椅子上那俊美的侧颜,心想该死的这人怎么比他还好看。
“嗯?”那人半醒半睡,眯着眼散漫答道。
“师父,你说,你那铺子怎么办呀?你都好几个月没回去看看了。”温辞担心地想着,或者说,想着钱。
“没问题,我都交代好了,不会出差错的,稳定的材料渠道,稳定的客源,靠谱的掌柜,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人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胸有成竹”四个大字,笔锋隽秀,可又不失男儿筋骨,却是一年多前就在朝堂消失的礼部尚书汪远的笔迹。
“唉,谁能想到,当时你销声匿迹之后,居然现在又出现在这里呢?”温辞想到汪远当年在京都的风采,也是不输陌谦。
“那是误入迷途,误入迷途!”汪远装作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随后却悄然一笑,说得其实不假。
当年的汪远提前发现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也算饱受重用之时急流勇退,令广大百官无不唏嘘叹息。可无官一身轻的汪远,辞官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游山玩水。
在游历了几个月名山大川后,汪远在一个小村庄——迷路了,没错,你没有看错,就是——迷路了,不要怀疑汪才子看地图认方向的能力,如果没有意外,他在雾气朦胧的夜晚中也能够找到北极星的方向,成功走出沙漠。
可是,在这片形态各异的漫漫桃花林里,他是真的无法辨别来时的路了,看哪一棵树,都长得差不多,向哪个方向走,都茫茫望不到尽头,他只能在心底里佩服,这桃源乡,真的是实至名归。
就在他心灰意冷、自我否定之时,一位好心的妇人在无边的夜色中把他带回了家,她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汪远留下了钱财,打算在天亮时启程离开,结果被出来上茅厕的少年看到,死赖着不让他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母子俩并不是真正的村民,温父为了让温辞安心准备科举考试,便把他和母亲送往桃源村,让温辞在安静的村庄里认真学习。而温辞,恰恰是他曾经共过事的陌谦的表弟。这天以后,虽然没经汪远同意,温辞就改口叫了师父,不过一年多来,叫他也应,便算是默认了。
后来,他便待在了桃源村,直到温辞为了科举考试而和母亲回到京都,历史洪流涛涛,谁都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改变,汪远就是这样,在冥冥之中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这一次,他决心,相助于陌谦,不是因为小徒弟,不是因为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孩,而是因为自己的想法。
当然,那个奇怪的探花郎的传统,也深深地烙在了温辞的脑海里,所以,他考试时并不是故意写错的,而是担忧自己考得太好以致于太紧张写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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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猼訑的皮毛,陛下只需将它放在床头,就不会害怕任何事情了,还请陛下笑纳。”陌谦低头行礼,十分认真地说。
“好,好,你们兄妹,真的是无时无刻都在为朕着想,朕心甚慰呀!”皇帝依然斜卧榻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嘴角勾起,口头嘉奖着陌谦和陌采晗。
“陛下何必信那些,牛鬼蛇神,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害怕呢?陛下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陌采晗越是这样说,皇帝越是胆战心惊,生怕魑魅魍魉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