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月亮还未升至当空。周围的一切突然安静下来,竟让人有些惬然,方才厮杀的血腥也仿佛被微风冲淡了。
雁儿没杀过人,这种事情轮不到她来做,她只要挥着她的宝剑在人群中打斗一番,就已经很像个女匪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红衫女子,是她最崇拜的人,因为她是个能号令群雄的大人物,更因为她是个女人。在雁儿眼里,她的红姐姐胜得过这山上任何一个英雄好汉,包括她的阿爹。
微风拂面,雁儿不禁惬意地闭起眼来。这条路就算是闭着眼睛她都能走回去。老六他们抬着东西从另一条道走了,两旁的草丛窸窸窣窣,像是随时要蹿出什么大虫来。
雁儿分了心,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幸好跟在她身后的哑巴及时扶住。雁儿拍了拍哑巴的肩膀:“谢了!”哑巴点点头,眉头紧锁着。
他在自责。
走在前面的红衫女子没有回头,脚步也没缓一缓。往常这时,她总会停下来等等她的,她知道雁儿走路总是爱摔跟头,从小就是这样。
她在生气。
尽管此时面前是一片昏暗,雁儿仍然能感受到她的不悦,连她身上的红衫都仿佛又深了几分,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
她上回如此还是那个书生死的时候。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面终于有了些许光亮,那是分寨前的引灯。万家寨惯在傍晚行事,天将暗月未出,正是行人最难防备之时。抢到财物后便可借着天色立时藏入山林中,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追踪不到。这些山里客们最要紧的就是隐蔽自己的藏身之处,因此高处绝不会点灯,夜里只在路两旁的低矮处放几捆木叉,置上铁锅,烧些木头作引灯,接应众兄弟。
这些也都是那位纪师爷给红姐姐出的主意。
雁儿正要朝前走去,红霞却停下了脚步。
“雁儿,你该回去了。”红霞指着一旁的岔道对雁儿说道。
雁儿一听急了:“我不回去!红姐姐,你就让我再住几天吧!”
红霞没再说话,往寨子走去,雁儿赶紧跟上。
哑巴才走了几步,就听见前面突然传来怒斥:“你还跟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滚!”红霞猛地转过身瞪着眼睛朝他吼着,雁儿吓得脸色苍白。哑巴只低着头,也不肯走,一双眉皱成了疙瘩。
过了一会,雁儿才敢轻轻地劝她:“红……红姐姐,这事不怪哑巴,是那个使飞镖的……”红霞看了她一眼,她吓得噤了声。红姐姐就是这样,不管你与她关系多么亲近,都不能不畏惧她。但雁儿觉得,哑巴不一样,他并不害怕她,反而有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存在于他和红姐姐之间。就像现在,红姐姐从来不对别人如此动怒,但好像就是格外讨厌他似的,但凡他有一点不对,立时就要将他撵下山去。
哑巴抬起头,用手比划了一下,雁儿看懂了,他是在说“抱歉”。红霞转过身去,又恢复了她冷淡的语气:“我不想再看见你。”接着就径直走了。雁儿跟在她身后,走到分寨大门口往回望去时,哑巴还是站在原地,既不跟来也不离开。
这不是红姐姐第一次赶他走了,但他总是这样,站在门口不肯离开。等到缺水断粮晕倒了,红姐姐才派人把他抬进来。红姐姐肯定不是真心想赶他走,只是想惩罚他罢了,雁儿心里这么想着。
夜里,雁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红姐姐这回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赶哑巴走了,又想着哑巴要是真的走了,自己以后又少了一个可以陪她玩的人。本来这山上有意思的人就不多,哑巴手巧,常常会给她用竹子做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要是他真走了,他答应给自己做的那两只捕鸟笼怎么办?她还要用它们去抓后山的翠鸟呢……想着想着,雁儿竟不自觉地进入了梦乡,外面隐隐传来红霞练刀时的低喝与尖刀划破秋风的撕扯声。
天气渐凉了,雁儿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窗外,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月色下挥动着钢刀,砍劈刺削,无不带着慑人的寒光,如同来自地府的女鬼罗刹。
第二日,雁儿早早就起了床,但还是没有红姐姐早。红姐姐好像从来都不需要睡觉似的,每天雁儿睡下了她还没睡,早上起来时她却也已起了。
此时的红霞已在练着刀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下山捞金,她几乎时时都在练刀。但往常每日上午要练三个时辰刀的红霞今日却早早地收了刀,雁儿一看她拿出那顶黑纱帷帽,换上一身寻常妇人的装扮,立时就高兴得跳起来。
“红姐姐红姐姐,带我一块下山吧,我好久都没去过县城啦!”雁儿睁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拉着红霞的衣袖。
红霞故意不理她,自顾自地整理着衣裳。雁儿又求她:“好姐姐,求求你了!”红霞斜眼看她:“你爹可不准我再带你下山了,你忘了上回怎么闹得差点回不了山了?”
雁儿听了噘着嘴道:“是那个宏源镖局的少镖头他自己耍赖,明明说好是跟我比武切磋,点到即止,谁知见打我不过便一哄而上了,那我还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刺他一剑算便宜他了,哪里想到他竟然跑去报官!这样言而无信的懦夫,我还嫌他弄脏了我的宝剑呢!”雁儿越说越气愤,恨不得现在就下山去把那个什么少镖头砍个稀巴烂。
红霞也没有再劝她的意思,随她跟着,只叮嘱她别忘了换身衣裳,戴上帷帽,不要让人看出她是习武之人。雁儿知道,纪师爷说过,这年头,习武之人多,习武的女子却不多。下了山,都是遮着帷幔的寻常妇人,也不会那样扎眼。
一想到纪师爷,也不知道老六将他埋在哪了,得空也得去祭拜祭拜才好。红姐姐是断不会去的,她说过,人死如灯灭,香是烧给活人的,她不需要。
她从来就是这么一个人,不敬天地,不畏鬼神,只信手里的那把刀。
换了装扮,雁儿就欢欢喜喜地跟着红霞出了寨门,远远看见哑巴还在原处站着,几个人正围着他说着话。其中一个癞子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哑巴一拳就揍了过去,打得他摔倒在地,其余几人见状立马一面把哑巴架住,一面把癞子头扶起来。
那癞子头推开扶他的人,一口血沫吐在地上,梗着脖子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小白脸!敢做不敢当啊?老子就是说你爬了北屋的床怎么着?!还敢打老子!她不准兄弟们碰娘们,自己养个小白脸天天的干好事!我呸!老子跟着大当家的时候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给谁立威啊?!”
雁儿一听,脸霎时白了。那个癞子头她认得,本名姓王,跟冯二马一样,都是从总寨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