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母亲的印象,林衡的记忆尚停留在说话轻声细语,永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莫说教训他,便是对他说话大声些,那都是没有的事儿。
显然,眼前这位自称母亲的妇人,恰好与他母亲相反,说话大嗓门,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丝毫不管体面不体面,让他吃药的语气,也绝不会如他母亲似林黛玉那般欲泣将泣地瞅着他,无声地让他赶紧把太痛恨的汤药给吃了,而是直接将药碗塞到他手里。
此妇人,非他母亲。
可他刚才看过镜子里此刻的自已,那张脸明显也非他,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在妇人紧箍咒般的催促下,林衡捏着鼻子一口气儿灌下汤药,随后接过妇人早倒好搁一旁的白色瓷杯,将杯里满满的白开温水再灌下喉,终于冲散了一些嘴里喉底能苦死人的药味儿。
妇人看着林衡躺回床榻,亲手为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方满意地离开,离开前同林衡说:“横哥儿,你再睡会儿,等会儿就能用午膳了。”
林衡点了点头。
妇人走了,耳边没了形同鸟雀的叽叽喳喳,林衡睁着眼看着老旧的帐顶,回忆着在这张榻上睁眼前,他自已为何会从寿终正寝的喜丧,一下子扭转到一睁眼便成稚气少年的场面。
结果,过程没回忆到,反将脑袋给回忆出问题了。
“啊……疼……”林衡抱着脑袋疼叫出声,脑子里似是有千万把小锤子同时在敲他脑袋,一下又一下,钝疼得厉害。
一息一息过去,等到林衡感觉脑袋的疼痛缓了下来,至慢慢一点儿也不疼了,他已然疼出浑身的冷汗。
林衡直挺挺地躺着,低喘不停,似刚被丢回水里,正大口大口呼吸的鱼儿,被冷汗湿透的头发紧贴着额头脸颊,粘呼呼的感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方将那阵钻心的疼是多么地要人命。
低喘间,林衡感到脑袋发胀,好像就在刚才疼得死去活来的那会儿,突然被塞进好多东西,不属于他的东西,是关于一个叫李横的少年的,从出生到被人揍到落水,整整十三年的人生起落,满满塞了他一脑袋。
妇人叫王妙落,李横的母亲,也就是现在这具被他占了的躯体的亲娘,性格爽朗,李横五岁时,王妙落便守了寡,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脾性免不得又被世俗的薄凉,给逼得多了几分泼辣。
李横却不知是否因着幼年丧父的干系,他被养得性格怯懦,长得削瘦,个子在同龄的少年中偏矮,被李氏族长的孙子揍了几拳,再被踢入就近的莲花池,昏了被抬回家。
当夜李横发起高热,汤药喂不进去,哼哼唧唧满嘴胡话,好不容易被王妙落强行灌进一碗汤药进嘴,又吐了九成出来。
王妙落担心了一整晚,也守在床榻边一整晚,直到他睁开眼……
他来了。
见到儿子醒过来,王妙落叭啦叭啦掉的眼泪才止住了些,迅速露出喜出望外的笑脸,那时那张又哭又笑,丝毫不在意哭笑得有多难看的圆脸,林衡印象深刻。
他自已的母亲,在林衡印象里,就八个字,端庄、娴淑、温柔、体贴,即便落泪,那都是无声地落,完全符合一个美妇人的梨花带雨。
可他突然觉得,他母亲活成所有大丈夫眼里最美好最相宜最想娶的妻子模范,他却宁愿母亲能活成王妙落这般。
肆意、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