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夜风坐在浅浅的温水中,轻抚着手中未沾上一滴水迹的古旧乐器,似是同湮没在岁月中的人们轻轻对视。
只抱了一瞬便被拉扯开的宁王亦陪他坐在池水之中,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举动,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将琵琶置于膝上,拨动了新续的朱弦。发出一声柔亮的清音。
宁王知道这具琵琶对他弥足珍贵,忙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一时间池中唯有流水渐渐,暗香浮动。
这次的乐声不再充满血腥与戾气,而是柔静平和,如声如诉。如同女子的纤纤玉手,缓缓揭开一场繁丽空前,风月无边的舞乐的帷幕。
宁王不由得有一阵放松,他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未曾见过的那一幕——
筝,琵琶,月琴,阮咸,玉笛,还有轻快明动的牙板连同小鼓和鸣。身着秾丽舞衣的女子身影曼妙,缀满明珠的乌发随之摇摆,楚楚纤腰,金粉色飘摇流转的水袖,一片又一片艳粉色的芙蓉花瓣,都在朱梁翠柱间旋转不休。
丝丝袅袅的花瓣在昏黄却格外明亮的灯影中飘旋坠落,纷纷落入座上人的眼中。
容颜娇丽的灯下美人婉转一笑,媚眼中波光流转,脉脉含情。
“是芙蓉花开的声音。”与母妃一样喜欢芙蓉的宁王低声道,“好美。我竟未听得这般的曲子。”
曲子自然是极美的。而那般动人的舞姿,绝世的姿态,大好的双十年华,柔媚的娇颜,无不动人心弦。
咸亨二十一年,乐府教坊中声名赫赫的舞姬云芙蓉,只凭着这乐曲伴奏下的惊鸿一舞便直入青云,又在次年顺利产下皇子得封芙妃,俨然成了咸亨末年后宫之中灼灼盛放的红粉芙蓉。
恰是同年年中,赤霞江与青碧江同时泛滥,两条江水淹没了沿岸大片良田与耕地,流离失所的灾民纷纷涌入其余州郡,争抢粥食,卖儿鬻女,以求得一时苟活。
依旧难掩繁华的紫霄城城郊,三日间只吃了一口薄粥的男童在自己的发间插了一只草标,跪在卖鸡笼的一侧,睁着一双大而空茫的浅色眼睛,直直蹬视着街道上辘辘来去的车轮。
为了活命,他得将自己卖了,无论去做什么都好。
这座城是这般的大,这般的富丽堂皇,里面有那么多的豪贵之人,处处飘荡着丝竹管弦之声,却无人肯买走已经奄奄一息的他。
或是怜悯或是冷漠或是估量的眼光之中,男童饥饿的几近晕厥,满是希求的琥珀色眼睛渐渐变得干涩难耐,却滴不出一颗惹人垂怜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个人上前来戳了戳他乱发上的草标。已经心魂飘忽的男童听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嘿,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