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灿烂：“死生不记。”

“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箐蓁斩钉截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意料之中的回答，南宫棣忽然有点懵了，“我们曾是死敌。”

箐蓁噗嗤一笑，“那就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这话的回答就有些俗套了，不过倘若你喜欢听的话，我可以日日说给你听。”

“……”

箐蓁抓起南宫棣的手，让两只因常年握剑而生出薄茧的手十字相扣，说出早在心底打过上百遍腹稿的话：“天地星河日月为证，不论什么龙楼凤阁，不说什么利锁名僵，春风露水，桑植田花，云兴霞蔚，无论今后是黄金台上封将候，亦或者是荜门委巷着褐衣，谨记此白头之约，此生不改，永世不忘。”

琉璃眸子转了又转，快要承受不住这般重量的话。

万千思绪，皆堵于口，到头来出嘴的只有一句，“哪里想来这长篇大论一段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莫若此也。

……

一连几日。

沈狄发现自家郡主近来心情大好，更有甚时，看着公文，莫名其妙就呆笑。

那笑得叫一个春光乍泄，直叫沈狄一身寒颤，直感五脏六腑移了位，眼睛鼻子换了长，怀疑郡主是不是中了邪术，一本正经的去阆苑询问神医仙姚。

“她中邪？”仙姚用那种“你真是不经人事”的目光慈悲地注视沈狄，“小伙子，成了家你就知道了，你家郡主的确是中了邪，不过是只有心中了。”

这句话沈狄不可能听不出来其中意味了，他不服气地辩解道：“仙姚姑娘，你若是说郡主将驸马视为了心上人！有了思春之症！那我不信，沈狄跟着郡主十多年了，漂亮的人她没有一个不喜欢的！章楼里十个有八个都是郡主的‘心肝儿’，也不见郡主像现在这般奇怪啊！”

一旁的雲俞听闻到“思春”二字时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星子呛死。

“笨！”仙姚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沈狄的额头，“以前那是逢场作戏，现在人家是真心实意！再说了，你家郡主金盆洗手，你不高兴也罢，还在后背咒她中邪，小心被她知道了扒你的皮！”

“仙姚姑娘医者仁心，德高望重，又怎么会把小人的话告诉郡主呢？”沈狄嘿嘿地干笑两声，连忙转移话题，“咦，为何雲管事会在仙姚姑娘这里？”

不待雲俞回答，仙姚就赏了他一颗爆栗，她扬着眉说，“怎么？是我让雲俞来的，不可以？本姑娘千辛万苦为你家驸马研究药方，连使唤一个人都不行？”

“不不，可以可以，姑娘请便！”沈狄摸着被打的脑袋，逃也似的离开了阆苑。

一个两个，都是不好伺候的姑奶奶。

雲俞正在捡药，不大赞同地对仙姚道，“姚妹，沈校尉是郡主亲信，挂职虽只有正六品，但如何说也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武将，你这样随意打他……恐怕不大好吧？”

“怎么不好，不打他的驴蹄脑子如何开窍？”仙姚撸起袖子，咧咧嘴，“要惹急了本姑娘，他家主子我也照打不误！”

雲俞：“……”果然是郡主的好姐妹呢。

仙姚翻了一日的药书，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她筋疲力尽地丢掉书，瘫倒在椅子上，“对了，那日你说你的父亲是太监，这怎么可能呢？宫中的太监不是都……都生不了孩子的吗？”

“嗯。”雲俞的语调永远是那么温和平缓，使人闻之舒心，“是养父，听说我是一位侍卫和宫女偷情所生，两人都不敢养我，就把我随处丢了，是养父救的我。”

“生恩要比养恩轻。”仙姚投去一个理解的目光，“如此说来，我们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是被父母丢了，才得以被师父带到璇玑派，学了这一身医术。”

“你不怨他们吗？”雲俞有些好奇。璇玑派从来以毒术闻名遐迩，而仙姚身为被人抛弃之人，竟然弃毒学医，上下摸索出一条悬壶济世的道路来。

仙姚眸光一变：“怨，很怨，特别是儿时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尤其怨……但是后来师父带我下了一趟山。”

她的语气一转，“那年关中大旱，连月无雨，关中土地整块裂开，没有粮食，数万人饿死；又因为尸体堆积，无人处理，引发瘟疫，数万人病死……师父带我走了一遭，我看到了许多人，许多母亲自己骨瘦如柴，脸颊直接凹陷下去，婴孩因吃不到奶水而大哭，她们不惜割肉让孩子喝血；有些父亲交代好一切后事后，拿刀一抹脖子，为的是为全家留下口粮……”

“当然，”仙姚轻笑了笑，“也有一些父母想自己活下去，走投无路所以变卖儿女。但是……我看到的大多数人都在呐喊哭泣，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真的是穷途末路，真的是走至绝路了，大势所趋，他们也无可奈何啊。”

雲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仙姚习惯了滔滔不绝，接着道：“所以呀，我最后原谅了他们，我相信他们是迫于无奈，如果有第二个选择，他们都不会轻易抛弃我。其实与其说原谅他们，还不如是说原谅自己……将自己从那个被丢之不顾被弃之如履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没有他们，仙姚同样可以活得堂堂正正，不愧于天。”

雲俞沉淀已久的心微微一动：“所以学医，也是为了救天下可救之人，让他人不再承受无父无母之痛，或是妻离子散之苦吗？”

因为自己苦过了，所以不希望他人苦吗？

仙姚大大方方地笑着承认，“是啊！这世间，本就天灾人祸不断，人间疾苦颇多，有幸存活于世，当然是有一分力气则尽一分力气，能发一份光热就发一份光热。”

平生之志，救死扶伤。

“姚妹如此心性，雲俞自愧不如。”雲俞真心实意道。

“这有什么，”仙姚不甚在意，“这些不过是我之所想，每人所想所选都不一样，师姐师妹们炼得一手绝世之毒，能护自己守帮派助师父，我觉得是十分了不起。”

“是……了不起。”

今日一番交谈，仙姚那张直率率真的脸庞在雲俞眼中更多了一层意义。

他在宫中成长，耳濡目染的都是党同伐异、诛锄异己，一人势大便可指鹿为马，旁人稍敢做反对之声，就要准备好万劫不复。

“有一分力气则尽一分力气，能发一份光热就发一份光热。”与“每人所想所选都不一样。”这样简单的道理，少人能知。

果然，是很不一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