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不敢忤逆硬着头皮走进堂内。那件叠好的青衣抱在怀里,他低下头,恭恭敬敬道:
“父亲。”
平章大人坐在浣雪堂的黄花梨圈椅上,左手边是一套紫砂茶具。云幕灯浅黄色的灯影柔柔地打在堂内,在他身上笼着一层暖光。
轻纱般的灯影下温有道冷峻的面容稍显柔和。他端起紫砂茶盏,呷一口冷茶缓声问:“白日里做什么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如寻常父子闲话家常。
温恪瞧了瞧他的脸色心下一松,笑着回道:“去看我们家的大龙。春溪十里烟波溪上百条龙船,第一眼便能瞧见温氏的。十八档四十八名香官好气派。”
小郎君出门之前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如今父亲过问起来他只需恭恭敬敬地答了,再将好好将温家的美名添油加醋地夸耀一番,便能讨得平章大人开心将白日里与鹤仙儿相会之事一笔带过。
温有道似乎信了略点了点头并不看他那晚归的儿子,把玩着手里的紫砂盏。
那是一只很小的品茗杯,朱泥直口在灯下泛着谦冲内敛的光。
平章大人搁下茶盏,靠在黄花梨椅背上,终于淡淡瞥了他一眼,话音不辨喜怒:“大龙,很好。可府中的旗官回报我了他们四十八香官,包括春溪沿岸廿四座看台处的鼓手,一个都没见着你。”
“台上人多,孩儿没去。我在十里亭看的。”
“十里亭?一城山色半城湖,真是风雅寻幽处。”温有道望着温小郎君怀抱的那件青衫,沉声道,“抖开。”
“父亲,我”
“你没听见么?抖开。”
温恪抿着唇,依言将青衫抖落。衣裳皱巴巴的,满是叠痕,浮动着清浅的药香。那是鹤仙儿身上的气息。
然而此时此境,这清而苦的药味恰如一条无从藏匿、不可抹杀的罪状,他听见父亲冷笑一声,不屑地评判:
“大袖,文士的衣服。可这面料却是最粗劣的褐麻,寻常小康之家的百姓,都不会碰这样的料子。什么样的贫民,也要拿一件蔽衣来装文气。”
温恪听不得父亲这样说魏殳。他闭了闭眼,低声回道:“铜官村边上的巷子口,有卖旧衣的。前辈常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平章公子的身份终究太过惹眼,孩儿便扮作黔首百姓,唯愿亲身体验民生疾苦。”
这番话是温恪随口胡诌的,漏洞百出,他心下难免忐忑。温有道点点头,赞道:“书读得倒是不错。”
温恪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可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听父亲话音一转,冷声质问:“这衣裳的尺码,可不像是你用的。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他见温恪张了张口,显然还想搪塞,当即面色一沉,拆穿了这不肖子的谎话: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我毕竟是你的父亲。你从小就对这些吃穿用度很讲究,如今买来仆役的衣裳玩,尚算图个新鲜可穿一件曳地三寸的长衫在临江城逛了一天,断无可能。”
温恪沉默了。
温有道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温恪垂头立于堂下。
暖黄色的灯影下,少年身姿挺拔、修颀,翠竹一样。他那双眼睛生得很漂亮,像极了他故去的母亲。
温有道想起先夫人姜佩罗,心里涌起一阵柔软的哀伤。他二人的孩子眼看着年岁渐长,学测也得了第一,可如今看来,分明依旧毫无长进。
温有道望着儿子那副低眉不语、油盐不进的倔样,忍耐了一整天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冷然道:“你不必在此傻站着。随我来肃雍堂。”
父子二人默然不语,穿过府中长长的回廊。
管家温苏斋路过,望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暗自心惊。
肃雍堂是温氏宗祠,一般时候是不得入内的。老爷这回恐怕要对少爷用家法。
浓到化不开的夜色里,耸立着肃雍堂黑黢黢的五山马头墙。
温恪一向最讨厌这个地方。
平章大人推开宗祠大门,小郎君一言不发地跟进去。
祠堂内点着长明灯,正中最显眼处,高挂一块匾额,上书“修齐治平”四个大字,正是临江温氏处世之道。
“修齐治平”之下,是一对小联,写着“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联下则是满壁的祖宗家训。
刻满圣贤训诂的雕花青石砖上,有一方紫檀木供桌。供桌三尺见方,奉有列祖先贤的牌位。桌上没有香灰供品,一向打扫得很干净
书香世家,崇文重道临江温氏飨以先人的香火,从来都是新刊好的儒家经义。
可这本该干干净净的供桌上,竟摆了一只瓷坛。
细白瓷,黄纸签。签上写了一行小字,“文正七年五月初一,香片一百”。
温恪乍见之下,悚然一惊。
这分明就是他日前去鼎泰号,从那两个贵霜人手中保下的、装着优昙婆罗仿香的窨香坛。
温小郎君神态的变化被他父亲尽收眼底。温有道心里冷笑。这逆子满口荒唐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