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乡下泥巴地里长大的,从没见过蓝眼睛的人。温笤货吓了一跳,余光又瞟见那神秘古怪的鸟笼,还以为遇上了话本子里的东海夜叉,结结巴巴道:
“您要什么,我我爹都能做。”
温老爹倒是听明白了。他是个本分人,从不打听多余的东西,笑呵呵地接下活计。
老爹取过几枚片好的菖蒲,又以艾绒为里子,不过烙半张大饼的功夫,一匹神骏的绿马便出现在他手中。
温笤货见二位贵人欣赏爹爹的手艺,笑嘻嘻道:“艾草和菖蒲都是清洁之物,不仅提神醒脑,还可以消灾除病呢。”
斗笠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草狗草马,忽闻邻边一个声音呛道:“瘟神!乱说什么呢,你要讲的都是真话,为何你老爹编了这许多艾草货,自己倒病得快死了!”
温笤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老爹佝偻着背,拼了命地咳。这些风凉话他听得多了,从前或许还想着要争一口气,如今却只想多活一天算一天。
温笤货还这么小,又早早地没了娘,若他这个当爹的轻易被这些冷冰冰的看客气死,谁来照顾他聪明又懂事的儿子呢。
方才说话的,是隔壁一家卖糯米粽的老板。那老板朝戴斗笠的少爷嘿嘿笑道:“二位爷,来我家铺子瞧瞧?”
这两位贵霜来的大爷只佩服光明磊落的豪杰,最看不起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没有一个理他。斗笠人举着两只翠绿色的草编小兽,问:
“一共多少钱?”
“算您十五文。”
这位少爷显然对中原的货币没什么概念,随便赏了这贩子一枚明珠,转身离开。
破烂的木头钱匣里,零星躺着几文铜板。那枚龙眼大的琉璃珠混在几枚带着绿锈的“文正通宝”间,宝光流转,熠熠生辉。
温笤货睁大了眼睛,喜出望外。有了这笔钱,爹爹就能喝得起药了。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二位贵人却已转身离去。温笤货愣愣地望着那灰衣少爷的背影,只在那棕青色的斗笠底下,瞧见一绺浅金色的头发。
叱拨红跟在斗笠人身后,盯着他手中的黑纱笼子瞧。他将左手拎着的几盒咸鸭蛋换给右手,终于忍不住道:
“主子”
少爷把草狗与草马簪在斗笠上,不多不少,正好一边一个。他满意地转过身,叱拨红一言难尽抹了把汗,只觉得小主人头上像是装了一对绿油油的螳螂脚。
“叱拨红,好看么?”
“好看,好看。”
少爷觉得他似乎言不由衷,哼了一声,四处打量道:“这地方的人好像对咱们很防范,都逛了一上午了,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探听不到。”
叱拨红尴尬地笑了两声。倘若打探消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那还要暗哨所何用。
他身为仆役,却不好直言。叱拨红寻思着一路走来,小主人也乏了,于是带人进了一家茶馆。
二人要了单独的雅间,少爷将黑纱鸟笼小心地搁在桌上。叱拨红亲自端来茶点,检查完门窗壁角之后,才鬼鬼祟祟地将门阖上。
少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今没旁人在,便大大咧咧地将斗笠摘下。很丑的竹笠搁在桌上,那人浅金色的秀发披散下来,明亮得像阳光一样。
这金发碧眼、举止怪异的斗笠人果然是女子乔装改扮的,她正是逗留在临江的贵霜小王女,乌兰朵。
乌兰朵兴致勃勃地拆了东州特产,剥开一个咸鸭蛋。她闻了闻,咬了一大口,咸而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齁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
尊贵的王女殿下吐着舌头,猛灌了好几口茶。
贵霜的王族从来不吃腌制的菜品,那些便于长久保鲜的盐渍腊味只有贫民才会碰。
这东西不太合口味,她瞧着余下的好几盒咸蛋,挥手让叱拨红都给收拾了。缓了好大一会儿劲,乌兰朵终于恢复了元气,从怀中取出一块色彩斑斓的波斯织锦。
叱拨红见状,悄悄退出雅座,关上门,垂手侍立。
乌兰朵定定地望着黑纱笼,她周遭散漫的气场陡然变得虔诚而恭谨。
小王女面朝西方,单膝跪下,像供奉神明的信徒般,将那只巴掌大小的黑纱鸟笼供在锦缎上。
她低声吟唱了一段长长的祷词,继而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奇特的符号。
平日里娇蛮任性的小王女专注而虔诚。她将笼子上覆着的黑纱揭开,金灿灿的宝光霎时间充盈宇内。
那是一只精致的金线珊瑚笼,笼子顶部是一副彩绘玻璃画。画中的人物修眉俊目,周身彩带飘拂,正是贵霜人信奉的香音之神,乾达婆。
笼内垂着一颗小小的多宝琉璃珠,珠内镂空,盛有香灰泥丸。几枚薄纸片样的东西无精打采地倒吊在琉璃珠上,黑漆漆的,像一小撮枯叶。
但乌兰朵明白,这金笼里的并非随处可见的枯叶,而是一种名为“维摩”、专爱以香为食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