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方才那柄龙泉宝剑,温恪与魏殳各自想着心事,二人一时无话。
可当展台上那名少女打开匣子的一刹那,温小郎君便知道这所谓的“压轴”拍品,正是近来在临江城炒得沸沸扬扬的优昙婆罗了。
他认得那只景泰蓝的香盒,盒子正是温府内的东西。
温恪有些疑惑。听父亲说,这优昙婆罗向来是官家御用的香品,从未在民间流通,不知为何今日竟出现在折柳会上公开竞价。
难不成……这盒子里的优昙婆罗并非正品,而是同那日市面所见一样的仿品?
温恪忽然想起别致酒楼的对话。他瞧了瞧魏殳,那人却轻阖着眼倚在锦靠上,似乎有些倦了。
“哥哥,上回你说优昙婆罗不惧火焚,今天可巧,折柳会最后一件拍品便是那贵霜国宝。我们也正好见识一番究竟是真是假。”
魏殳蓦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展台。
匣子里的枯木静静地躺在云缎上,凶芒内蕴,像一颗沉睡的猛兽的牙。
温恪见他感兴趣,便也笑嘻嘻地望向优昙婆罗,无意间错过了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煞气。
果然,那站在展台中央的红衣少女微笑道:“诸位别小看这一段木头。它虽然瞧着平平无奇,却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贵霜国宝——优昙婆罗。”
场中的客人们闻言一惊。他们大多是没去过行香雅集的,犹疑地看着那枯枝,似乎对红衣少女的言辞并不相信。
少女嫣然一笑:“优昙婆罗之所以被称作贵霜国宝,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从这神木香粉的烟雾中,能瞧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话实在说得很玄乎,连温恪都听愣了。在他看来,大半个月前的白雪沉香宴上,这所谓的贵霜国宝也不过比寻常香品好闻一些。
“优昙婆罗木千年开花,万年结果。这种珍贵的香木,从来都是供奉在贵霜王庭伽珞摩达神庙的。
“相传,若焚此香一片,沐浴在这香雾中的众生便可得七日七夜的大欢畅,大欣喜。
“若焚香木一树,则虚空将腾起青金色的香云,降下细金色的香雨。蒙受雨雾之人,便能远离灾厄、病痛,不嗔恚、无惊怖。所有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之苦,在香雨中刹那散尽,众生如入极乐莲华界。
“关于这神木的传说数之不尽。传闻或许并不可信,但想必各位都知道,优昙婆罗从来都是官家御用的香品,连宫中娘娘都很少得到赐香。
“诸位今日所见的优昙婆罗,正是我鼎泰号大东家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之。仅此一寸,再无更多了。”
红衣少女一语道破众人心中所想。在她的描述下,优昙婆罗无疑与“皇室”“神秘”“传奇”等词汇直接挂钩,一些富商听得激动起来,坐不住了。
那少女却并不急着报出底价。鼎泰号既然接了这桩大生意,自然要将“优昙婆罗”这名号打得当当响。
她令侍从摆好香席,竟是要当场燃香。
银叶刀刮过焦黑的枯枝,香粉落入小碟,正是和贵霜王女眼眸一样纯净的翡翠色。红衣少女|优雅地松灰、打篆,接着燃起香篆。
众人只见一点青白色的烟雾袅袅腾起,是很婀娜飘逸的流线,漂亮极了。
折柳会竹舍的环形游廊妙在此处。清风徐来,拂动那玉台上优昙婆罗的香雾,霎时间,所有在座的客人都闻到一阵峻烈浓郁的芳香。
这香气实在很妙,妙到令人甘愿永远沉沦在这样一场浮华的迷梦里。
若说世上有一样东西能绘尽千般繁华,非优昙婆罗莫属。
温恪很喜欢。
小郎君心思纯澈,有了喜爱的东西,自然要与喜爱的人分享。
这景泰蓝的香盒既然是他家的,若哥哥喜欢,那温恪大可委屈一下自己,装模作样地认真读两天书,将香木从父亲那儿讨来,赠与哥哥。
他偏头望向魏殳,却见那人垂着眼帘,一言不发,脸色仿佛有些苍白。
魏殳闭了闭眼。
明明是坐在鼎泰号的竹舍间,他却觉得自己恍然回到了七年前的听香水榭。
优昙婆罗可怖的香气令他窒息,嗅觉仿佛又失灵了。眼前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血红的火焰之外,唯有焦褐的飞灰。
魏殳掐着手心,以期用疼痛来竭力保持冷静与清醒。许久之后,他才发觉温小郎君正担忧地望着自己。魏殳无力应对,只好勉强笑了笑,低声道:
“……无妨。”
温恪皱起眉,哥哥看起来可不像“无妨”的样子。
温小郎君很唐突地握住那人的手。哥哥明明紧紧攥着拳,可他轻轻一握,那修长好看的手指却很无力地在自己掌心松开。
魏殳的指尖比平时更冷,温恪觉得自己简直像握着一块冰;可他的手心红痕一片,湿漉漉的,反而像在盗汗。
折柳会仍在继续,展台边的红衣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介绍道:
“贵霜人以火为德,优昙婆罗既然贵为彼国至宝,自然不惧烈火——不仅不怕,香木反而能在烈焰中浴火重生。”
她取出一枚火折,轻轻擦亮:“这便是鉴定优昙婆罗真伪的唯一方式——火焚。”
言罢,在众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红衣少女将这不值钱的火折子抛入装着价值连城的贵霜国宝的香盒。
众人瞠目结舌。会场中,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团烈焰,既是担忧,又是惊悸,似乎惧怕那千年难得一寸的香木就要在火中毁于一旦了。
香盒内衬的雪缎事先浸过鲸脂,方寸大小的玉台上,烈火熊熊燃烧。火光映得玉台变为桃花般的绯色,而那一汪绕着玉台的水流,依旧清波荡漾。
水与火交相辉映,众人被如此景象深深震慑了。
火焰足足燃烧了三刻钟,香盒中的雪缎早已焚为灰烬。
红衣少女取过银叶夹,从匣子里将一寸枯炭般的东西拈出。
优昙婆罗木上冉冉升起青白色的烟雾,这香木果然在火中毫发无损,它的黑色甚至更为深邃迷人,隐约反射着油亮的乌光。
仍有客人不愿相信。红衣少女取来银刀,在这灼烫的枯木上刮下一点香粉。
粉末是与焚烧之前别无二致的苍碧色,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温恪望着翠色的香粉,笑着捏了捏魏殳的手心。哥哥知道的真多,那日在酒楼上,果然没在诓他。
红衣少女重新燃上香粉,微笑着说:
“底价铜板一文,请诸君折柳竞价。”
在座的客人一听鼎泰号的报价,纷纷哗然。
虽然这所谓的“优昙婆罗”看起来确实神奇,可这鉴定贵霜国宝的方法终究不过鼎泰号的一面之词而已。
不过鼎泰号的声名在外,愿意相信那红衣少女所言的依旧不在少数。短短数息之间,这一寸优昙婆罗木的价格已哄抬至一万三千枚金铢。
乌兰朵怒气腾腾,冷笑一声,啪地折下柳枝,将马鞭甩在矮几上。
花瓶中的机簧轻轻一响,那名红衣少女立时收到客人的报价,微笑道:
“天字一号雅间的客人,出价五万金铢。”
众人闻言,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小小一寸香木真假尚未可知,掷金铢一万三千已算是挥金如土了,现在竟有人一下子抬到五万金?!
雅间的序号是按入场前所付“折柳令”的高低来安排的,分“天地玄黄”四等。天字第一号,自然是入场费给得最多的那一位。却不知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出手如此阔绰。
会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后,那红衣少女手中机括一响,她低头瞧了一眼,报价道:
“……黄字十三号客人,出价五万零一枚金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黄字号坐着的大多是前来看热闹的小康之家,从未听说过其中有谁能有如此财力参与压轴物品的竞价。
乌兰朵闻言一愣,气得脸色薄红。她汉语虽然不好,可这些最基本的数字还是听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