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德先生见无人理他,一张老脸皱成一团。他很不满意地把陶酒坛敲得当当大响,往地上一赖,高翘着二郎腿,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吆喝道:
“诸位贵客,还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喝酒,喝酒!来来来,菜也吃。”
一时间,雅阁内竟无人敢应。
老头说完,麻溜地从地上滚起来,径直走到陈高义案边。他也不客气,先替自己斟满酒,大口饮尽,直呼痛快;接着一把抓起青瓷小碟里的点心,埋头囫囵吞下。这点心味道真是不错,酒德先生咂咂嘴,赞赏道:
“好吃,好吃!”
陈高义气得脸色由青转白,指着这不要脸的老头“你你你”了半天,手指都气得发抖。他自恃满腹经纶,大可不带重样儿地开口痛斥这老头三千字。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各位名流雅客面前如此,未免太失风度,只好忿然甩袖,强装一副大度模样,一张英俊的脸生生憋成猪肝色。
“雪中春信”香气氤氲,温有道面沉似水,偏头望了望雅阁外。
那老头儿将点心吃完,在破道袍上揩了把油,后知后觉似的问道:
“咦,各位客人都在,我家主人呢?唉呀,瞧我这老头子,太不懂规矩啦,主人家没到场,我这馋嘴的就吃上了。罪过,罪过!老头给各位赔礼了。”
言罢,有模有样地打拱作揖。接着,他笑嘻嘻地起身,踮着脚伸长脖子左顾右盼一番,像在找什么人。忽然,酒德先生瞅见安广厦腰间的玉坠,像见了救星似的大喜过望,连忙扑过前去,挤出两滴眼泪,呼天喊地道∶
“远游公?嗐!好久不见,给您老人家请安呐!老头子就知道,您不会不等我。这会儿客人们都来齐了,咱们正好开饭。老头别的不馋,就馋那酒‘八百里风’。啊......我想想,要是有松鼠鳜鱼,奥灶面,就再美不过——您可别急着拒绝,您这儿,肯定都有嘛。”
安广厦无奈一笑,缓声解释道:“老先生,您认错人了。在下临沂安广厦,并非远游公——远游公七年前便已谢世了。”
酒德老头正笑呵呵地搓着手,闻言愣了一愣,一双浑浊老眼瞪得老大,似乎不太相信。
他伸长脖子,佝偻着背,凑到安广厦腰间细瞧那枚玉坠。在场诸公心中忿忿,都觉得这老头无耻至极;那被冒犯了的广厦公子却宽和微笑,好脾气地容他随便看。
半晌,酒德先生直起腰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不像,不像!”
他眼珠一转,大约又想故技重施,发癫耍赖,却不料自雅阁外进来三四名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温有道袖手相望,悠然自适地端起茶盏,吹一口烫茶。
那几个大汉顿时心领神会,向这没脸没皮的老赖快速走去。
酒德先生察觉出不对来,一回头,惊呼道:“你们一个个好不要脸!这方圆十里,都是远游公的宅子。你们这些个做客人的,倒敢堂而皇之以主人身份自居了——要不要脸?恁不要脸!”
这老头自己不知廉耻,反而倒打一耙,疯言疯语,在场的各位有头有脸的名流精英都快被气笑了。
温恪和沈绰二人看了一出好戏,岂料这老头话还没说完,一把被几个大汉绞住双手,反绑起来。这酒德先生毫无骨气,疼得哎哟哟直叫唤,嘴里骂骂咧咧地胡乱喊道:
“竖子无礼,也敢对老头子动粗!远游公在的时候,谁敢这样同我说话!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待我,奉为座上宾!他老人家可亲自为我斟酒,替我切肉呐。你们这些后生,算个屁嘞!”
末了,他拧着脖子,使劲儿挣扎着,呸了一声:“十个加起来,都顶不上我家少爷一根头发!”
温有道往软垫上一靠,轻轻盖上茶盏。那几个汉子瞬间领会了老爷的意思,将这老头和他的驴拖去外间游廊。
酒德先生狠狠瞪着温有道,破口大骂道:“姓梁的,我——去你奶奶的!管好你的狗!”
温有道面无表情地拨了一下香灰,众人被这口无遮拦的老头吓得魂飞魄散。
这不知礼数为何物的老赖,连同他随身带着的包袱很快被一并拖走。雅阁内的众人只听见游廊传来一阵昂昂驴叫,接着是陶酒坛摔裂的脆响,然后是几人骂骂咧咧的脏话,最后是胡琴咚隆落地的闷响。
捣乱的老鼠屎干干净净地被剔走。远远地,似乎有人听见那酒德先生嘶声长呼:
“远游公,你……好——”
不过片刻,一切不和谐的声音都倏然散去。
一段香灰落下,“雪中春信”燃尽了。
在场诸君权当遇了个口无遮拦的老疯子。
这处听香水榭位置幽僻,若无人带路,外人极难寻进来。这老疯子竟能带着毛驴独自混入沉香白雪宴,也算狠狠落了各位名流雅客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