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咬着牙,气魄矮了一截,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捡。那叠策论似乎放得久了,微皱,边沿略略泛黄发脆。他心底极不服气,随意拾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满纸萧疏遒劲的字刹那间映入眼帘。
这字如狡兔暴骇,将奔欲驰,笔锋过处,犹似利刃破空。温恪心头一跳,写这样一手好字,教人轻易联想到一双极好看的手;那手的主人,想必也是位濯濯如春月柳的美人——不,他不是柔丽的。他应当是苍松翠柏,是锋锐的松针,是一把冰霜凛冽的寒剑。
相较之下,温小郎君的字倒如一个獐头鼠目的恶贼。恶贼对美人惊鸿一瞥,自惭形秽,心底的一点倾慕很快化作轻烟,唯余恶狠狠的嫉妒与嘲讽。温恪白眼相加,粗略扫过两句,不屑地评判∶
老生常谈,不过尔尔。
他不耐烦地将这张纸扔到一边:“父亲,这文章没什么稀奇。就连格式馆坐我左手边的唐非玉,随手都能写出来。”
“我让你仔细看完,没听见么?”
温恪心中排斥。他憋着火,却只能妥协似的握紧拳,去捡另一张。
温有道吩咐屋外的小厮唤来管家温苏斋,掀起袍摆,坐在官帽椅上。温苏斋很快赶来,一眼望见满屋的纸片。小郎君跪在地上,老爷肃然端坐,视线紧张地在父子二人周身转了几遭,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温有道不紧不慢地将烫茶续上,呷一口。蒸腾的水雾间,平章大人看着这顽劣的儿子,气定神闲。他有十成的把握将温恪说服,只因为,写这策论的人,堪称惊才绝艳。
温恪心底有气。他漫不经心地翻阅,心头的那点燥气却渐渐沉淀下来。文辞汪洋恣肆,却鞭辟入里,温恪读到“强者怒言,懦者怒色”“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由面色一惭,心有戚戚,再往下,越看越入神,好似醍醐灌顶,如遭当头棒喝。他正读得津津有味,这策论却笔锋一转,戛然而止。
温小郎君皱起眉,意犹未尽,胡乱把地上的文论都捡起来,一张张排好,才惊觉这漂亮的文章,竟真是断篇。恰如白璧微瑕,美人抱恙,温恪对此既失望又惋惜,忽然对这执笔之人倍感好奇,匆匆翻到开篇,才发现那人的名字被浓墨划去了。
“父亲,这是谁的文章?”
“谁写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你且记住——这最基础的《四书》,给我仔仔细细从头学过。”温有道慢慢起身,将茶盏搁在一旁,淡淡道,“看完了?那便将它撕了。”
“父亲!”温恪将策论护在怀里,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有道。
“不愿意?也好,那将这本画着神神鬼鬼的糊涂册子撕了吧。”
“我……”温恪似乎想辩解什么,伸出手来,僵持片刻,颓然放下。一边是费尽心思换来的宝书,一边是一见倾心不愿蒙尘的文章。
舍不得,放不下。
平章大人很耐心地等他选。今晚的目的其实早已达到,这小小的抉择,不过令这屡教不改的不肖子牢牢记住今日教训的一点微妙的、锦上添花的手段。在摆布人心一道,温有道向来手到擒来,无往不胜。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将那本无妄之书拾起,很快,书页散开,白纸化作片片碎蝶。他拍了拍温恪的肩头,微笑道:
“不错,孺子可教。你也不必在此跪着虚耗时日,早些休息罢。明日上课,不准再迟到。”温有道见那孩子低头不语,觉得他应有所悟。
温有道吩咐温苏斋看顾少爷起居,刚打算离开,忽然折回来,沉声叮嘱道:“外后日便是行香雅集的日子,切莫忘了。别老惦记着那些可笑的民间庙会——行香帖,才是我温氏子弟该关注的东西。”
平章大人很快走了。温恪却一动不动,愣愣地跪坐。他望着满地纸片,忽然后悔起来,心里憋闷,一把将那漂亮的策论狠狠揉成团,远远地丢在角落里。
温苏斋明白少爷正当气头上,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老爷他近来......仕途有些不顺,小郎君也须懂事些。”
温恪反唇相讥,毫不客气地瞪着温苏斋:“我的笑话好看么?仕途不顺?我看是他嫌官还不够大,急着再往上爬一爬呢!”
试问当朝宰执往上还有谁?温苏斋闻言大惊失色:“少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呀!这话可不能乱说,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温恪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他将地上的碎纸片一一收捡,温苏斋便冷汗涔涔地,陪着这祖宗。待北斗已升到中天,温恪将破破烂烂的《揖仙录》用琉璃镇纸压好。烛火快要燃尽了。他回过身,秀颀的身影笼在灰白的月影下:
“你走吧,不必看着我。明日早课,我根本不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