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喝酒,喝酒!”钱金玉将那酒坛子拍得当当响,众公子齐齐嘘了他一声,笑话这混货没胆色。
谢君怜松了口气,柔柔一笑,倒真和这笼中的玩物一声声比着歌喉。众人嘻嘻哈哈笑闹成一片,寻着由头把那坛子酒给谢君怜灌了大半下去。
钱金玉看得嘿嘿直乐,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从案底一摸,竟掏出一张小小的银弓来。他招呼家仆取来箭壶,自壶里抽|出一把五彩斑斓的羽箭。这羽箭显然不是用来杀敌打猎的,杆长不过半尺,尾部绑着七彩的野鸡毛,没有箭头,只缠了一圈软绵绵的锦缎。
众纨绔瞧得好奇,都围拢过去。钱金玉叫几个美人取来她们的梳妆奁,自己拿来几碟白醋辣酱,把箭头按进辣酱里搅了好几圈,又打开姑娘们的胭脂盒,在大红的香粉里滚了一遭。
几个美人花容失色,惋惜地“啊”了一声。钱金玉拍着大腿,豪气十足地说:
“可惜什么?小家子气。今天爷高兴,这点脂粉钱,爷赏你们!”
那几个姑娘当即破涕开颜,笑得花枝乱颤。钱金玉得意极了,他将那把小弓端平,鸡毛箭搭上去,大声道:
“看好了!”
话音未落,那鸡毛箭颤巍巍地飞出去,叭的一声,什么也没打中,从半空软绵绵地跌下来。诸公子美人纷纷笑作一团。
钱金玉丢了面子,也不生气:“再来!”说着又抽|出一根,在箭头上涂抹了许多大红大绿的东西,张弓开箭,卜的一下正正打在谢君怜的脖子上,美人愣愣的,雪白的颈项便沾了一大团绯红石绿的污渍,一直滴到衣襟上。
钱金玉哈哈大笑。那搽箭的东西不知加了什么佐料,沾在皮肤上奇痒无比,不消片刻,谢君怜便坐立不安,忍不住伸手去挠,挠得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周围的公子挤眉弄眼地“噫”了一声,纷纷找钱金玉讨来弓箭,跃跃欲试。钱金玉洋洋得意,自以为文采斐然地念了句极应景的诗:
“各位兄台,看见没有?这就叫‘万花丛中一点绿’!”
狐朋狗友很给面子地捧场:“是极,是极!”
一时间暖阁内箭矢乱窜,鸡毛纷飞,纨绔子弟追着美人嬉笑打闹,乱作一团。
“哈!我中了,中了!”
“哎哎哎看我的——嘿!唉,就差一点!”
“哈哈哈,你到底行不行,换我换我!”
温恪离得远远的,靠在软垫上坐着。他打开紫檀木匣,定定地望着里面的点心出神。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戳一下包子,也不吃,看着面皮慢慢弹回来,像是觉得好玩,微微一笑。
这一笑真如晴初霜旦,春风消雪。坐在他边上的一个姑娘回身瞧见,不禁面红耳赤,芳心乱跳。
沈绰见众人追逐嬉乐,独独温恪袖手旁观,简直大大砸了他沈二公子的场子,便伙同钱金玉撺掇他一起玩。温恪懒懒地支着下巴,把包子捏成一只肥鸭,轻飘飘道:
“不玩。”
“获麟,给点面子啊!”
“就是就是,你这么干坐着,看我们当耍猴呢!”
纨绔们喝得眼花耳热,自己骂自己的话都不过脑子地囫囵吐出来。
“有什么好玩的。”
木匣里的鸭饼弹回圆滚滚的形状。忽然,噗的一声,一根鸡毛箭软趴趴地戳在包子里。
钱金玉看着温恪直起身来,当即嘿嘿笑道:“怎么样?获麟,玩玩呗。这寻常点心有什么好看,还不及点翠楼里做的一半精细。”
温恪面无表情地看着被酱料染得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冷着脸把竹箭拔|出来。他站起,因着适才的酒意,身形微晃,如玉山将倾。
“弓来。”
钱金玉和沈绰见他很上道,便笑着把银弓抛给他。
温恪稳稳地接了,将鸡毛箭搭上去。几个公子伸长脖子瞧,眼光在美人堆里滚过一圈,都想看看哪只花蝴蝶能入小郎君的青眼。
温恪将弦拉开。
他喝得微醺,一双手却极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只听飕地一响,那五彩斑斓的野鸡毛笔直地飞出去,贴着钱金玉的白脸,夺的一声没入暖阁墙内。
钱金玉僵若木鸡,白面皮变成死白,魂都被吓飞了。那些狐朋狗友可不管,一个个不嫌事大地挤过去瞧,却见鸡毛箭死死钉在墙上,下面还挂着盐商公子的一绺头发。
钱金玉气急败坏,当即跳脚道:“我不玩了,不玩了!”引得众人一阵无情哄笑。
“可以啊获麟,看不出我们左谏议大夫还有这等身手!”
温恪本不欲多言,看着那只点心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笑摇头:“这算什么?和他比起来,差得远了。”
“谁啊谁啊?除了平章大人,咱们获麟还有藏着掖着的师父不成?”
温恪心中一阵发苦。他敛下眸子,闷头喝了口酒,不再说话。
众人没趣。刚才疯了一阵,发了一身汗,都有些累了,于是坐下继续喝酒听曲子。
暖阁的香太浓、太艳,闷闷地,熏得人头脑发昏。温恪一向讨厌这些东西,方才碍于沈绰的面子,忍了很久,如今心绪芜杂,终于不耐烦起来。
众人嬉乐间,温恪招来一名素衣女子。那姑娘面色飞红,含羞带怯地望着这位丰神俊朗的少爷。
少爷却只顾饮酒,半晌后,他轻声吩咐道:“你去将‘优昙婆罗’撤下吧,我不喜欢。”
姑娘一愣,吓得面色煞白。世人皆知优昙婆罗香名贵无比,她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哪敢擅作主张。
温恪忽然笑了:“沈绰若要索赔,算我头上。”
他靠在软垫上,流苏绦带从指缝间倏地溜走。香炉终于撤下了,暖阁里很热,温恪想让司琴进来送些醒酒茶。浅浅的琵琶声中,忽然隐约飘来了风一般的乐声,吹得暖阁一片冰凉。
他直起身来,酒醒了一大半∶“外面什么声音?”
沈绰正坐在他左手边喂美人吃葡萄。侍郎公子闻言转头,奇怪地看着温恪,毫不留情地大笑道∶“瞎乞丐拉二胡!你可别告诉我没听过。”
“啊?什么什么?外面有人哭丧啦?”
温恪失望地靠回去。他把糟成一团的点心匣子盖好,盯着盖上的花纹怔怔出神。
一个纨绔子弟满上酒杯,瘫在美人怀里∶“晦气!这大过年、大雪天的,还在街上瞎晃悠的,不是流民,就是乞丐。平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就算了,这良辰美景还来扰爷爷们的雅兴,心烦!”
温恪蹙着眉,不发话。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熟悉的风声轻烟一般消散了,好像怪他方才醉生梦死,徒留南柯幻梦。
香雾渐渐散去,可窗外隐约的二胡声也随之杳无踪迹。温恪闷头灌了几口酒。辛辣的酒液入喉,他垂下眼睫,轻抚着玉色的埙。
思绪渐渐飘得很远。
点翠楼的暖阁,春长巷的飞雪。懒洋洋的琵琶,漂泊的风声。众人行酒令的哄笑,乞丐的战栗。千金子的黄莺儿,深巷的野狗。宝光灿灿的琉璃灯,最黑最深的雪夜……
一阵朔风扑来,冷,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