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裘德考悻悻离去之后,他才颓然地坐在自己曾经常做的那把椅子上,盯着厅里师父师母坐着的椅子发呆。他依旧是一无所有,陈皮知道这一切烙上了红家的名字是任他如何也无法更改的。最后一招打得师父早先种地那颗橘子树,树叶纷纷下落,树皮也脱落了一大块,他心里知道,自己所有的满足不过是看着两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坐在红府的正厅里情意浓浓;而害他一无所有的人还活着,他已经等不及叫他血债血偿了!陈皮回想着自己连师娘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这一切一切的罪都是张启山犯下的,不由得怒火中烧。
翌日,陈皮很早就纠集了手下在张启山府外叫嚣,身后跟着陆建勋借给他的兵,终于冲破了府门,来到大厅。“给我搜!”陈皮跨坐在茶几边上,抬手发号施令。“谁敢!”尹新月走过来,到底是北平新月饭店的大小姐,气势上绝对要压上一头。“我奉陆长官的命令抓捕张启山!”陈皮自以为张启山失势,又有陆建勋撑腰这次一定不会有什么阻挠。“那我问你,我夫君所犯何事?”尹新月不慌不忙的与他周旋,此时张启山已经被张日山和梁湾从密道护送出府与莫测和棍奴、听奴汇合,而莫测会把张启山送出长沙城。“那你就要问陆长官了,我不过是奉命行事。”陈皮翻了个白眼,鼻子轻哼了一下。“那就把你的陆长官喊来!说不出个一二三,这里谁也别想搜,人也别想带走。”尹新月心中所想必然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不想陪葬的就把他给老子交出来!”陈皮站起身他最受不了这些大户人家高人一等的德行,他对尹新月自然也是恨透了,刚想出手,张日山却冲了出来。“陈皮,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张日山护在尹新月身前,怒目瞪着他。“陈皮,我不妨告诉你,我夫君如今已经药石无医,对你来说也算是报仇!但是你要是敢来硬的,我拼尽张、尹两家也会让你尸骨无存!”尹新月看到张日山回来了便心安了,说话更加有了底气。陈皮已经急红了眼根本不管这些,强行下了命令搜捕张启山,士兵得了命令便四散开来,大半天的时间,一无所获,陈皮才发觉自己上当了,叫嚷着:“尹新月我告诉你!张启山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找出来!”尹新月却优哉游哉的靠在沙发上吃着蜜饯,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忽然二楼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是梁湾的,张日山不由得心里一紧,揪住陈皮的衣领,怒骂着:“陈皮,梁湾要是受伤,我要你的命!”说罢便飞奔上楼,推开门只见着梁湾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不住地发抖,而小莲昏倒在贵妃椅上一动不动,张日山冲到梁湾身边四下里张望,张潼笙不见了!梁湾身体颤抖着好像筛糠一样,胸口鼓动,拼命呼吸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只能看着张日山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这屋里什么变化都没有,甚至窗户都是严丝合缝的,究竟是谁带走了几个月大的张潼笙呢,张日山几乎是百思不得其解,梁湾抬起还在不住抖动得手,手里搦住的信纸已经皱皱巴巴,但信纸上印着的图案张日山却再熟悉不过,四灵之一的麒麟。
“深呼吸……你是要憋死自己么……对,深呼吸,梁湾!”张日山单手攥住梁湾的肩膀,发现她额头上全是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嘴唇在微微抖动,他伸手帮帮梁湾在胸口顺气。梁湾一下子死命地搂住张日山的脖颈,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一般。张日山曾以为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撕心裂肺地痛苦不堪,控制不住流泪,可现在的梁湾却目光空洞,口不能言,失去孩子的痛苦比任何事情都能击垮一个母亲,梁湾也不例外。张日山感觉到爬在自己肩头的梁湾,呼吸变得有了规律,人似乎慢慢有了知觉,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很轻柔问:“好些吗?我知道,他们带走潼笙你很担心。但是,梁湾……梁湾,相信我,张潼笙不会有事的!你听到了吗?”梁湾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点了点头,她心里知道这只麒麟代表着什么,那些人怎么会伤害一个也许即将纹上这个纹身的孩子。“小莲……没事。但好像被催眠了,或许是六角铜铃……我只是,没想到!完全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潼笙带走。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我和潼笙在这里的!”说着梁湾的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突出眼眶,盯着张日山,从悲伤转向恐惧,一阵阵恶寒袭上梁湾胸口,张家人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们的……
“六角铜铃?!听说一般人被这东西催眠,很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不知道小莲……”张日山看着梁湾,他从没想过梁湾会和张家羁绊会如此之深刻,甚至了解着很多连他们这些姓张的人都接触不到的内核,六角铜铃这东西在印象里大概是张启山带他们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才出现的物件,听说张家人掌握了一种致人催眠的手段但并不成熟。“我认识一个人,也许他能救小莲……但现在他不在长沙……张日山!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把张潼笙给丢了,我把咱们儿子弄丢了!你说得对啊,我究竟是怎么做人家母亲的,我应该时时刻刻抱着他呀,我不应该离开他呀…………”此时此刻梁湾的情绪忽然彻底的决堤了,抱着张日山哽咽的话都说不全,甚至很多话夹杂着严重的哭腔,张日山完全听不清,但他明白梁湾是在不停自责与忏悔。“怎么回事!陈皮走了……你……们!潼笙呢!潼笙哪去了!”尹新月急匆匆的推开门就看见梁湾瘫在张日山怀里,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环顾四周发现孩子不见了。
“我再也回不了家……没有潼笙……我不能回家,怎么见你,见到你我该说什么啊,张日山!你告诉我啊……你们张家人为什么已经要赶着种夺人孩子的恶事,我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梁湾的情绪十分混乱,一边抓着张日山的衣领忏悔,一边又用力捶着他的胸口。张日山只是轻轻的用手锢着梁湾,避免她动作太大伤到自己。“来人,小冬把小莲送到车上,小葵,你负责照顾她。”尹新月知道潼笙不见了梁湾心痛的一定比刀尖在上面剜下来一块肉还要疼,所以忍住了所有的担心和好奇,安排善后事宜,然后把房间留给了张日山和梁湾两个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梁湾大概是哭累了,头沉在张日山胸口,渐渐睡着了。张日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铺上,盖好被子,抬手将梁湾眼角上挂着的泪珠擦掉,张潼笙为什么这么重要?梁湾究竟是谁?张家人为什么会带走张潼笙?正想着,门口轻轻的敲门声,尹新月走进来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智的考虑还是决定先把张启山治好,因为他们这里知道老家究竟在哪里的也就只有他了。“夫人深谋远虑,梁湾这么聪明应该会理解的。张家人留下这个带走潼笙,不过是想要训练这个孩子做未来的族长,圣婴的命运虽然可怜,但却绝对会很安全。等佛爷清醒,我们在一起去把孩子寻回来。”张日山猜想梁湾这样聪慧理智的女子也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还是略有些担心这期间梁湾受着与子分离的痛苦。
“我想把梁湾带走……但我知道她现在肯定只想在你身边,毕竟……算了。二爷自深夜被陆建勋提审后,音讯全无,而老八也成不了事儿,你又必须留下来善后。梁湾,不然我叫莫测给她打一针镇静剂?”尹新月本来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却怎么也没料想到张家人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不帮忙也就罢了,还把梁湾的心头肉带走了。“夫人要带着昏迷的小莲,本来目标就很容易暴露……梁湾还是跟着我吧,她的情绪不太稳定,性格又固执,我怕她做什么您拦不住。”张日山思前想后,始终还是觉得梁湾人在他身边才更加安全一些。
“也好……待我安定下来,自会派人与你们联系,张副官,你!你要像我夫君说的像丈夫一样照顾梁湾,知道吗?”尹新月对梁湾心里多少都含着抱歉,下定决心,等到安全就联系北平新月饭店,去寻找张家人的行踪。“我会的,夫人也要照顾好佛爷……”张日山重重点头,在他心里,梁湾就是他的妻子,张潼笙便是他的儿子,只要事情稍有好转,一定要找到老家人,把孩子夺回来。
二月红与霍锦惜是青梅竹马的老熟人,霍锦惜自小就爱慕他,所以真的是不想再看他日日受陆建勋的拷打和摧残。她与二月红商量,让二月红假意合作,然后暗中逃走,这事情二月红本来是不从的。霍锦惜告诉他张启山一家已经成功逃离长沙城,所以他在乎的事情皆没有性命重要,而探矿山丢了犯人这种事情陆建勋断然也不会上报,这个哑巴亏他吃定了。入了矿洞二月红先是带着他们在走不通的老路里饶了几圈,然后又走到白纹飞蛾时常歇息的洞窟里,和霍锦惜相互使了个眼色,便谎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霍锦惜也假意说自己听见了。“白纹飞蛾,最喜欢光亮……咳咳咳……”二月红说着便咳嗽起来。“蛾……对,快把灯熄灭!没听过飞蛾扑火,么,笨蛋!”霍锦惜附和着,主动熄灭了自己受伤的煤油灯。等洞窟里一片黑暗之后,二月红抬手弹出铁弹子敲打在墙壁上,牵动了白色的丝线,飞蛾群起,众人慌乱。
“这回,你可是欠我人情了!”霍锦惜和二月红从一个隐藏在杂草堆里的小洞口里逃脱出来。“谢谢你,锦惜……”二月红盯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却还能回想起小时候她美好善良的模样。“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我想要什么你知道!……快走吧。”霍锦惜推了推二月红,让他别再停留。“我走了,你如何交差……他们。”二月红依旧还是那个二月红,什么放浪形骸都不过是掩饰内心痛苦的一种可笑手段,他无时无刻都在为身边的人着想,哪怕对方站在对立面,但凡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恩惠他都会记在心里。霍锦惜笑了笑将自己的衣服撕破然后又把地上的泥土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让自己看起来是被胁迫,张日山从树林里走出来,轻声招呼二月红。二月红看了看霍锦惜,拱手作揖,走向接应他的张日山。
张日山领着二月红马不停蹄,到了一栋宅子,竟是齐家祖宅。齐铁嘴和梁湾在里面已经恭候多时了,齐铁嘴见二月红进来赶忙把门关好,梁湾不说话表情略显得有些呆滞。“梁……梁医生这是?咳咳咳……”二月红想说什么却剧烈的咳嗽起来,此时梁湾才仿佛被惊醒了一般,赶忙给二月红倒水。“梁湾……我算过,过不了多久张家人必定会完璧归赵。八字命格藏五行,用神忌神相依存,我齐铁嘴把自己的命压在张潼笙这奇异的八字上。他可是个双字奇人,福源倍泽,这世上杀他的人,皆是救他的人。”齐铁嘴也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梁湾面前,前几日张日山带梁湾来的时候,整个人与失去妻子的二月红的精神状态相差无几,问过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张家人带走了张潼笙。齐铁嘴索性开了一卦,张潼笙在这里不仅当不了圣婴,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送回来,一切都有照天意,无需过分担心。
“八爷,我担心的事情,不仅仅是潼笙被带走。关于我们母子,张家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梁湾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手指在木桌子上画着圈圈。“我都能知道,张家人怎么会不清楚。佛爷在所以不容易得手,现在佛爷遭逢大难,无法庇护,他们这才有机会下手。张潼笙的这种血脉实属难得,张家人又怎么会放过,他们想必也清楚你和潼笙定是要离开,所以送回来也是迟早的事情……”齐铁嘴从口袋里拿出罗盘,又从袖筒中取出惯用的三枚五帝钱,将铜钱置入占卜的龟壳之中做“金钱卜”,口中念念有词,将龟壳倾斜滑出铜钱。
“三钱全正,我们此去必定顺和,佛爷他们现在在什么位置。”二月红看了一眼桌上横躺着的五帝钱,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二爷……你身负重伤,行动多有不便,还是留在八爷母家祖宅里,这里上下他都打点好了,会有人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你在这里坐镇也好和九爷、我们里应外合。”张日山思虑的确实周详,二月红身体状况不好,逃跑之后想必定是全城通缉,怎么形势都觉得不便,不如在这深山之中将养身体更加稳妥,二月红细想也就没再坚持。“副官说得对!至于佛也在何处稍等片刻……”齐铁嘴执起罗盘,方寸之间迈着莲花步,在罗盘指针落下的方向站定,他抬手指了那个方向。“正东偏南……”梁湾将茶杯放下呆愣愣的看着窗外。
人的一生 ,在不同的阶段,总要去思考或做不同的事情、承担不同的后果。梁湾从来没有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儿子,她向来是个洒脱的无所顾忌并且怀有执念的人,怀了孕依旧为了查寻自己的身世,不顾安危踏入雪山;为了还愿而进入青铜门,甚至阴差阳错的来到1934年的长沙,这些她从未真正意义上后悔过。如今她却觉得自己对张潼笙的亏欠犹如山高,犹如水长,翻回头看看自己做的事情,甚至没有一件是作为一个合格母亲应该去做的。不顾生死,不顾一切,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她忘了从怀孕起,她就应该凡事都把张潼笙放在第一位才对。一个人的彻悟程度,恰好就等于她所承受的痛苦的深度,梁湾望着窗外,心就好像被人用尖刀削去了一半,疼痛无休无止。这几日以来清晨伴着湿冷的衾枕,倚着窗口满眼都是飘零的花瓣,连脚印都没有几只的山路,耳边仿佛有了孩童的嬉笑声,恍如隔世,她的儿子已经和她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