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也快走到尽头,天黑得阴沉沉,像是应了这个故事,远方的山笼在黑夜里,风大了,露出白白一个角。风停了,云雾又重新聚拢起来。
宋二耷拉着脑袋,明明醒了酒,眼角却比刚才红了很多。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他袖口,然后便不再有。
宋二抬起头,眼神与以往一样清亮,众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他袖口的湿印分明还在。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平常最能骂街的林大嫂子王二娘都哑了喉咙。
有未嫁人的小娘子忍不住落泪,鼻头都哭红,哽咽道:“宋二叔,结局呢?”
“结局啊,瑶台子去了江南,宋君玉亲事没成,南下去找她。两个人从此长厢厮守,儿孙满堂。”
最后八个字他说的轻,咬字却清楚,像是提前演练了无数遍,单等着将这句话说出来。
那小娘子听完哭得更厉害了,手绢捂着嘴,呜呜咽咽,偶尔压抑不住低泣两声,像半夜里落魄文人拉的二胡,听来便徒增伤感。
公子和戏子,身份注定他们会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当时情深,总以为爱能抵过现实,却不想梦只是梦,永远成不了真。
宋君玉成亲当天,瑶台子就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用的何种方式。只是当他去找时,瑶台子早已人去楼空。
他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在院子里,衣柜、妆奁满满当当,她什么都没带走。
宋君玉宁可她全都拿走,要不然她一个孤身弱女子,靠什么才能在别处生存下去?
宋君玉疯了一样砸了屋里一切能砸的东西,床榻,卧榻,全都被他踹倒。宋君玉双眼血红,像一匹失了伴侣的狼,恶狠狠地等着撕碎人喉管。
西红阁的主事人形容惶恐,踩刀刃般地进屋递给宋君玉一个包裹,“宋,宋二少,这是瑶台子让我给您的。”
宋君玉一把扯过,那神色把主事人吓得转身就跑,生怕晚一步就血溅当场了。
宋君玉手都在抖,怎么也解不开包裹上的结。他一狠心撕开来,从里头掉出三套衣服和一把扇子。
衣服是全套青,扇子上绘着青衣脸。
宋君玉看着看着忽然呕出一口血,那血吐在地上像片大红的花,变黑后枯萎。
后来的事他已记不得许多,现在想起都是痛的,钝刀子割肉一样疼,不死,但也活不了。
瑶台子走后宋君玉在床上躺了三四年,他的身体像是瞬间衰败下去,整天病歪歪地躺着。大夫一来只说是心病,治不了。又这样拖了许久,宋君玉整个人瘦脱了相,衣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
他爹娘看着他这样疼碎了心,又无可奈何,想着一切都随他罢。默认了宋君玉闹着与李仪宁和离,内阁大学士和宋丞相彻底交恶。
等到来年转过春,宋君玉身体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某一天,他带着一些银两,三套青衣,一把扇子便走了。
这许多年来,宋君玉走过很多很多地方,讲过很多很多故事,却不曾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姑娘。
他没有再回过丞相府,也对不起爹娘,权当他是个畜生,是个混账,权当宋君玉已经死了。
活着的,不过是个臭说书的。
外头的月亮升到人头顶上,那光芒散啊散,散呀散。宋二抬头一直看着,恍惚中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陡然一笑,艳如朝阳。
他身上的青衣已是第三套,不知还能再穿几日。
一堆人马从街两边抄过来,汇集到酒馆门口齐齐下跪,那黑衣人走到宋二面前,缓缓跪下身说:“属下见过二爷,大爷请您回京。”
宋二看着他,喊了句:“明叔。”
他老了,他也不年轻了。他的梦,醒了。
至此,这段往事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