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花儿长得真好,我种下的昙花约莫明年便能开了。”
萧何也随她一道笑,实在是她这人有种奇怪的感染力,只要见到她,世事都可暂且抛到一旁,岁月静好,时光似水,温凉平和至极。
“你最近有什么想吃的?好好保养身体,我们明年一道赏昙花。”
鸟儿在树梢枝头啁啾鸣叫,花香袭人,简直熏人欲醉——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将他搅得头痛心累,这时候,他更爱跑她这里来,能闲散一刻也好。
忆如并没回他,摸着自己已经白了泰半的头发,掐算了时日,已是离全白越来越近……嗯,得多啃点灵芝人参、乌头附子,否则亲手种的昙花第一遭开花,她见不到该多懊恼。
“我上次在你这儿吃到的透花糍不错,什么时候再做一回。”
忆如脸上现出为难,“我将食谱教给你厨下吧,我如今手上没劲儿,已下不了厨了。”
被喂刁了嘴的萧何歪过头,禁不住追问了一遭,“值得吗?”
这丫头原来的手极为灵巧,上能织补绣花,下能入厨料理,闲时还能弹几曲琵琶陶冶陶冶情操——她应是喜欢下厨的。她并不爱读书写字,最喜欢从书库中淘一些吃食相关的书籍,待钻研几番便会下厨做出来,毫不嫌弃油烟呛人,可见她是真喜欢。
可如今,她确实已不在下厨,偶尔做件衣裳,一看便不是他的尺寸,径直搁在衣箱中藏着,往日许多的兴趣都已渐渐放下,仿佛随着白发渐深,真正变作了一个老人家,于许多事情都差些精力。
“这月的药我已经带给陛下……你当真不再见他?”
“有什么好见的?你不是说陛下的咳疾已经快痊愈了吗?去年秋狩还猎了一头豹子。陛下安好便好,没什么好见的。”
他二人的缘分已尽,她如今是萧家妇,只要知道陛下安好,便一切都好了。
这两个绝顶的犟种哟,偏偏生的削尖的脑袋只会钻牛角尖。
待到第二年昙花打出花苞时,忆如忧愁地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唉,还是盼着早点开花呀,否则便是闭眼都要不甘!
她往后靠在摇椅上,昏昏欲睡,身边传来嘎吱一声,还道萧何今日提前下朝,立刻侧转了身,背朝他,免得又叫他来嘲笑一遍自己的丑态。
“我已经隐隐闻到味儿了,昙花什么时候开啊?”
再不开,她恐怕真等不到了。
站在容齐身侧的萧何见陛下紧闭双唇,只得替代他的唇舌,轻轻道:“约莫就在这两天了,你再等等。”
还有两天啊……如今这天,怎么那么漫长呢……
“还剩最后一剂药,你有什么话想转告吗?”
忆如气息平稳,半天没吭声,所有人都当她睡着了,才慢吞吞有气无力的发声。
“让他好好当个好皇帝吧,据说曾有一朝统一六合,万国来邦,诗词歌赋繁盛至极,乐曲舞蹈精湛绚丽……若大启也能这样该多好。”
“你觉得他能做到?毕竟……陛下如今,虽心机智谋世间无出其二者,但朝中还是太后党羽占据上风。”
忆如缓缓皱起眉,转了转无法聚焦的眼珠子,噗嗤一笑。
“我喜欢吃甜的,荀公公来厨房叫的饭菜其实都是呈给陛下的……我那时不知道,总做的齁甜齁甜,有时候练手还是夹生的,但连薛姐姐也不知道,下次我再拿来他还是吃下去了。”
当时他明明是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低微的掖庭奴罢了……那木钗,她后来也知道,是金丝楠木的质地,极珍贵的玩意儿。
一个皇帝若能怜惜弱小,那便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皇帝了。
她心下藏着这些小秘密,如今跟一个个破掉的小气泡一样,涌出一股一股甜滋滋的滋味儿,叫她停不了笑容。
“……可要我去求陛下过来见见你。”
“不要!”
忆如抚着颈项上的玉佩,睁大无神的眼,喃喃叹了一声。
“我……恨他。”
哐当!
看,她说的话定然是吓了他一大跳,连茶碗都端不稳了。
只是,她说的也是实话啊。
“腰斩太疼了,药浴也痛,被罚被打也痛……我心眼很小,都一一记着呢。”
“若不是因为皇室,我、我应该不是今日这副模样吧……”
“我想我娘、我爹、我师父……”
声音渐渐弱下去,眼角悄悄聚起一颗泪珠,沿着她眼窝往下滑。
药人心血消耗的是寿数,白发渐生,乃是心血消耗过巨之相,待到一头青丝尽数化白,药力耗尽,寿数亦将尽。
“最后一味药引,乃是取药人心头肉三钱,佐以七种剧毒花草,以至毒克毒性,冲撞经脉而不毁,便是毒已解之相。”
双耳轰隆隆作响,忆如嗫嚅嘴唇,声音益发微弱。
“昙花开了吧,好香的味道……去叫萧可来,她知道怎么制药。”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双手拢住,一滴、两滴……灼热的水花溅在她手背上,叫她有些惊讶的睁大眼。
“你怎么、来了……”
“我陪你赏昙花。”
苍显一七七年,十一月,北临太上皇、西启太后接连病逝,各自葬入故土皇陵。
十二月,南、北朝皇帝齐聚西启,三皇会面,一月后,南帝献上传国玉玺,北帝献上虎符,俯首称臣。
一七八年二月,启云帝登基为帝,定年号太平,册封诸侯国,宗政无忧携唯一的王妃赶赴临天城就番,宗政无筹纵马奔出西启皇城后下落不明。
新帝登基第一道敕令乃追封昔日李相之孙李铃奴为后,迎其遗骨葬于新筑皇陵,待百年后合葬一处,绝不违背先祖誓言。
被幽禁于佛堂深处的傅鸢如今已显出明显的老态,她看到站在佛堂外的新帝,粗喘一口,呵呵发笑。
“以一枚丹药换整个天下,你很好。——可千不该,万不该留他二人性命,他二人乃是猛虎,随时会反咬你一口!”
容齐平静地望着她,温言道:“我恐怕看不到这日。”
“也是、也是……你舍了解毒丹,天命之毒掘土重来,恐怕比命长你确实不是他兄弟二人的对手。”
傅鸢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缓缓睁开眼,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齐儿,母后没有什么遗愿了,但你既然取了这天下,你就该给天下一个交代——留个孩子,这天下决不能再让姓宗正的剽取!”
“不劳您费心,容氏还有遗脉。”
他望着傅鸢蓦然睁大的眼,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朝她心里狠狠扎刀:“容毅的血脉未绝,他的儿子会继续坐在大宝之上。”
傅鸢楞在原地,身躯连连颤抖——不可能,她当日亲自出手,早已斩草除根,怎么还有会有人留下?怎么可能!!
“当日我身边的宫女死伤殆尽,母后就不疑吗?小七前两年已经放出宫去,三哥恐怕如今在草原放牧乐不思蜀……啊,对了,还有骆淑人的儿子如今应该已经五岁,该开始进学了。”
容齐笑容转冷,落下最后一句,“若宗正他不甘,便来推翻吧,反正这天下,终归会落在你最狠毒了的两个男人的后代手上。”
“啊啊啊啊啊!!!齐儿!!齐儿!!!”
****纪念应该是第六十条出现的分隔线****
“恭迎陛下归天——”
“你的头发也白了啊。”
润玉轻轻抚过妻子散落在枕畔的头发,其中一缕完全化成白色的头发刺痛他的眼睛。
她肉身四周的灵气开始溃散,头发转白再再昭示了一件事——那孩子,活下来了。
“是邝露照顾不周,请陛下责罚!”
“罢了,非你之过,下去吧。”
待璇玑宫恢复空无一人的冷清,润玉方才能松下肩膀,抓住妻子软若无骨的手掌,侧身躺在她身边。
“你穿婚服的样子果然美极了。”
统一六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万邦来朝……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达成。”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人皇不在其位虽有天命之因,但人间百姓何辜,人间道紊乱亦于六界众生无益,望文昌、文曲、魁星于凡间教化万民,启民智。纵使人皇不在,亦能擢拔有才智之士治理一隅、一地、一镇、一城……一方安而天下安,方为正道。]
“谨遵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