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凤安然歇下,芳笙悄悄息了烛光,才出得门来,只见穿一鹅黄衫子,十分俏丽的小姑娘,正咬着绢帕偷笑不已。
她没说什么,走到另一处院落,择一客房,推门而入,小姑娘也乖乖跟了来,先行一步点上屋内明灯,口中却说道:“师父,以后这种有伤阴骘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罢。”语气中可并无抱怨,倒是撒娇意味十足。
招她一起坐下,芳笙忍住心中笑意,只是问:“如何?”
她啧啧叹道:“若师父的九神点息丸都不济事,那人可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假死便作真啰!”
此事芳笙早就胸有成竹,拍拍她的头,又随口问道:“那些人呢?”
她霎时眉眼凌厉,目露寒光:“师父不必挂怀,若再敢派人放肆,可不止是有来无回了。”
却又悄悄打量芳笙好几眼,心道:必是听了爷爷什么好话,才乐得睡不着了。
芳笙没走多久,小凤就醒了过来,此时已坐到庭院一棵古桐上,想听她师徒二人,有何话说。其实是想听听,芳笙对她之外的女子,又有哪些柔言软语。
只听那小徒先是气愤无比道:“师父,我已经免了村民三年租子,带人在城外,设了百十座粥棚,但还是杯水车薪,那些当官的,果真铁石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她的小滑头却平心静气:“去找房知州,带着那对天蓝柳叶瓶,还有赵千里的《春山图》,请他怜悯些贫苦百姓,派下檄文,放仓开源,也劳烦他亲来督察,必定另有相谢,至于修筑河堤之事,由我一力承担,他若不肯,就如往常一般,也给他些教训。”
又听那小徒喜道:“琼枝早就备好了,其实他最好吃罚酒,师父珍藏,怎可流落到那种小人手中?”
而她的小滑头依旧淡然处之:“小人也是有用处的,此人也算是个惜瓶爱画,治国□□之辈,不至于辱没我的物事,只要他肯为百姓耽心竭力。”却又憾道:“小琼枝,无论盛世末世,贪官污吏都是杀不尽的。”
听到这话,小凤更能体会芳笙,是怒极才静,更是万分无奈而静,正如阮籍一般,不得不效穷途之哭。
“是,师父也说过,不如留个知根知底的,方好运作,但我怎样都要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只要办成此事,一切随你,以后这些,都要你自己敲定了。”芳笙想,从此之后,这些事皆要逐渐交给小琼枝了。
琼枝心中早已有数,但还是问道:“师父,可是另有大事要做?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又暗自计较:师父不愿细说,定是要做的事有些风险,不想让自己也参与其中。
她无意向旁一瞥,见窗上树影婆娑,便站起身来,将最大的那盏灯,灯芯拨高了些,一时屋内,盈满了甜香。
芳笙却只担忧:“水灾尚好说,只怕过后会生疫症。”
想抚平那双烟眉的纤指,被她握在了身后,她当即回道:“师父放心,药已准备齐全。”
芳笙添了两张方子:“一张强身健体,一张能避瘴毒,你再费心多备些。”
琼枝连忙收好,拍手乐道:“有师父出手,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又不住挽留着:“师父,你就不多住几天,再等等,就是爹娘……”话未说完,早已忍不住掩面,拿着帕子在一旁拭泪。
芳笙心中,也是凄苦无比,轻抚小徒弟的头,她强颜欢笑,暗含安慰道:“小琼枝,你已独当一面,姐姐和二哥,定会以你为荣,我另有要事,明日晌午,饭后稍坐就要启程。”
她点头破涕,忍住伤感问道:“师父这次,是要将师祖画像,一并带去?”
听此,小凤不由暗想:原来小滑头视之如命的,是她的师父,也合该如此。
此时芳笙不知为何,竟有些头疼,渐而心火上涌,只淡淡答了一个“是”字。
琼枝却渐挨渐近,叹道:“师父越来越美了。”
她只觉好笑:“我可是个年逾不惑,将知天命的老妖怪了。”
琼枝却万分认真:“到哪里去找,比师父还要美貌的老妖怪,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妹妹,谁又能想到,你是我师父呢?师父这句话,岂不是要让旁人羞愤而死?”
小凤抚了抚纤指,笑想: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父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再不如以往那样高不可攀,可为何不知我心呢?”不等芳笙回答,她又小声道:“师父百毒不侵,琼枝也不会害你,明灯中有迷药,可以渗入肌肤,既然那些臭男人都可坐享齐人之福,师父哪里比不上他们,师父,就让琼枝侍奉您一辈子罢。”之后,她向芳笙罗带探去。
芳笙轻轻松松挡住了她的手,无奈道:“平常还好,这个玩笑可不该了,在我身边这么久,连师父常说的情有独钟,你都忘了么?”
她却突然朝着门口大笑道:“师父这一头青丝,我以前就想摸……”
刹那间,小凤的七巧梭,已离琼枝不到半寸,却对芳笙道:“大晚上的,你也不避些嫌疑!”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她只是在玩笑,放过她吧。”
小凤当然知道,这姑娘是故意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引她出来,但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她怎会不给一个教训?若非小滑头的徒弟,早就成她梭下亡魂了。
就这样,琼枝仍不忘调侃:“还要有劳未来师娘亲自教训我,师父您真没骨气。”
闻言她倒连连赞同:“说的对,师父但凡有一丝骨气,都是大美人纵容的,何况,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怎抵得上她心舒意畅?”
小凤哼了一声,收起七巧梭,却又为芳笙探查脉息。
见此,琼枝识趣道:“师父,有时间一定要带着师娘来看我,恕徒儿不孝,要事在身,明日不能相送了。”之后,掩门而去。
小凤唇边带笑,点着芳笙皓腕道:“怪不得你那么会说话,竟是身边有一个,聪明俊俏的小徒弟。”
她却煞有其事,自居道:“聪明俊俏,凰儿这四字,用来形容芳笙,恰如其分。”
小凤咬了咬唇:“你叫我什么?”
她却笑道:“未来师娘都认了,也不差这个了。”
小凤当即甩开她的玉腕,扬身而去。
一时之间,芳笙心神有如脱缰野马,又渐趋平和。
她本无异常,可方才见了小凤,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令她躁动不已。芳笙向来毫无欲求之心,这么多年,也只心中重她爱她,自也惜她敬她,所以处处有礼,不至冒犯于她。小凤为她诊脉时,她胸口有如烈焰灼灼,竟将心中爱称,脱口而出,如此倒是最好,等小凤离去后,她片刻间已恢复如常。
琼枝立在庭院中,吹着一片叶子,曲怨音哀,形单影只。
小凤没耐心听她吹下去,直接了当问道:“到底有何话要对我说?”
她却反问了一句:“若非在意师父,岳主方才何以对琼枝出手?”
小凤扬袖坐到石台上:“我一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甚至要窥探我心思的人,更何况,还在惦记我的人。”
这话倒让琼枝放心了。
“师父好歹是个女孩子,自有矜持,她又最厌恶卖弄,有些话,只有我这个徒弟来说了。”
见小凤没有打断,她继续道:“想必岳主,已收到那件凤羽了,师父用了三年时间,天南地北采集珍贵材料,只为送岳主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小凤不由感叹:“那间屋子,她也只为我一人留着。”
琼枝接着叹道:“七年前她购下那间客栈,光牌匾就费了不少心思,亲自斫取梧桐木,彩凤锦纹和鸣阳馆三个大字,亦是一手篆刻,鸾凤图以雪绫金粉而绘,她又亲从南海挖取整块绿玉,只为雕琢那一只碧箫,即便是座空屋子,也每日都有人拂拭洒扫。至于那张凤尾琴,她用了五年时间,才找到令她满意的桐梓二木,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岳主抚琴一曲,一表情意。她待你的心,多少男人都不如,但凡是岳主想要的,她必定都会为岳主办到。”
小凤咬着唇,只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知道。”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扬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再艳羡,也与你无关。”
琼枝脸上倒也不甚在意,掩下情绪道:“若说以前的师父,真如冰雪筑成,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又无欲无求,我初见时,她脸上便很少笑意,老病生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所有人之常情,似皆与她无缘,即便后来,师父通晓了人之常情,却还是超然物外,不拘世俗,纵然如此,琼枝本也不望,师父也能对我动情,我向来知道,师父对这个小徒弟无欲无求,世间万物更不在她心上,皆可毫无牵萦,但对岳主,她只愿做个俗世之人,只为一人牵情动绪。今见了岳主,琼枝也能明白,既令师父魂牵梦萦多年,果然不同凡响。”琼枝更在心中疼惜叹道:师父只是想做常人而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