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迷雨夜,客栈中的一间房亮了一整夜。
床上躺着的人,与芸芸众生别无两样。但是屋里其他二人都知道,这黑衣断臂的身影已不是活人,若非缚魂咒的丝线缠在手腕,他连实体也没有。
前夜痛得厉害时,薛洋狠狠咬唇,晓星尘着急慌乱撬开他牙关把自己手垫在他的齿间,好在陈曦宝在旁,忙找了一块干净软布代替晓星尘的手,但那白皙肤色上已留下一排血色齿痕。
看着就觉得疼,晓星尘却毫无感觉一般一味关注着昏迷在床的鬼魂,细细调整好他口中软布的位置,发出一连串急切呼唤。
陈曦宝问:“仙长,你和这位鬼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他早就好奇多时了。从惜福镇初见到现在,这一人一鬼之间时而像旧日仇人,时而像同行密友,又时而……像传说中魏无羡与蓝忘机那般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但是,无论如何,渊源颇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绵雨夜,最适合讲故事,整理纷乱思绪,晓星尘坐在薛洋躺着的床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从三省擒人,到义城相守;从相依相偎,到反目成仇;从崩溃自刎,到补魂复生。
还有薛洋,七岁断指,八岁杀人,罪恶凄楚的一生。
没有讲故事的好口才,晓星尘的描述不加任何感情色彩,流水账一般只列事实,唯有讲到那个义城少年,才会不自觉露出一丝怀念的情绪,哀伤澄澈的眼里满是柔软。
若非讲故事的人看起来实在清雅如玉不染尘世,陈曦宝简直怀疑这么离奇的故事是话本或说书人编出来的。
来自世外的谪仙弟子,与来自市井的邪恶少年,这两个角色,真是天差地别。无怪乎那个少年要设计构陷,若非出于单纯的恶意,那么就是出于另一种隐秘的执念。
比起伸手触碰九天,还是拉人下水更加容易。
陈曦宝听了一夜,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评价躺在床上的断臂孤魂。
明明杀人无数,但听白衣仙长讲来就不觉得此人可怕,而是深感痛惜,哪怕有几分恨,也是怒其误入歧途,同时葬送了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床边白衣青年乍看年轻,眉宇间却隐隐透出沧桑,使得年龄无从猜测。一双盛满悲悯的双眸正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鬼魂,每当昏迷的鬼魂微微颤抖或发出痛呼,他就眉头紧蹙,手脚无措,好像他也在跟着痛。
“仙长,那要如何才能唤醒薛小友?”
晓星尘思量着道:“常氏生前只是仙门小户,常萍也已逝去多年,灵力修为不会很强。幻境逢三易破,三个时辰我已试过,现在只能等到三日之后,到时候定能破此幻境。”
言语笃定,脸色还是忧心忡忡,陈曦宝便也知道三日之后能否唤醒薛小友还是未知。
“仙长,你一夜没睡,昨晚又淋了雨,不如去歇一会儿?我替你守着,若是薛小友有什么异常,我立刻叫你?”
毫不意外地,晓星尘摇了摇头。
“唉……那我去买些早饭吧,仙长也要保重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
晓星尘失魂落魄没有应声,陈曦宝径自起身出门吩咐饭菜,回来的时候,白衣身影还是以一模一样的关切姿态守在床边,勉强在他劝慰之下喝了些粥,之后一整天都水米未进。
晚上临近子夜,晓星尘又要背薛洋出去,陈曦宝明白其中缘由,一看外面还在下雨,他就跟在二人身边一路帮忙撑伞。晓星尘本要拒绝,说是给他添麻烦,但陈曦宝坚持道:“万一你淋雨生病,无法照顾薛小友怎么办?”还是跟着往返。
陈曦宝与晓星尘一般高,外表年纪也相当,虽尊称晓星尘为仙长,但这三天一直如兄如友伴随左右。
晓星尘一心扑在薛洋身上,除了记着子夜要背薛洋到郊外应对反噬,其他时候都昼夜不分三餐不食。晚上要施展清风剑法在万千谩骂声中挡住怨灵,探到薛洋过于虚弱还要给薛洋渡灵气,对薛洋过往又气又怜,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深厚修为抵不住心力交瘁,三日下来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若非陈曦宝嘘寒问暖,将饭一热再热送到身边,这三天恐怕他也要倒下。
晓星尘一连几天只趴在床边打了几个盹,听到薛洋痛呼就瞬间睁眼,连声呼唤“薛洋醒醒”,每次总是凄然失望,加深眼里的痛楚。
陈曦宝安慰:“仙长别太着急,还没到三天呢,薛小友到时候一定会醒!”
第三个子夜,晓星尘筑起清风护盾之后,在上百个怨灵们嘶声力竭的辱骂声中又呕了几口血,脚下步伐一脚轻一脚重,如同踩在棉絮上,陈曦宝不容分说将薛洋背到自己背上背回客栈。
连绵秋雨断断续续三日未停,陈曦宝背着薛洋,晓星尘在旁边撑伞罩住他们,自己暴露在雨里淋得湿透,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犹残留一抹血色。
“仙长,道门中人如何讲的我不知道,但是佛家有一言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薛小友能改过自新比消亡更好,那些怨灵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都是被仇恨蒙蔽了,没有理智!”
晓星尘默然不语,陈曦宝也说不出更多劝慰的话,只能把薛洋背稳,加快脚步,好让晓星尘少淋一会儿雨。
看惯了薛洋平日里凶巴巴或嚣张跋扈的样子,这几天却只见这鬼魂在痛苦昏迷中虚弱挣扎,还真是不习惯。陈曦宝感受到背上的瘦弱身体在发抖抽搐,尽量让自己走得又快又稳。
如此到了薛洋被困在幻境中的第三日,算时间预计应在晚间戌时醒来,晓星尘在屋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陈兄,可有告知后厨做些可口饭菜等一会儿送上来?”
“有有有,早就说过了,刚才又去提醒过一次。”
“嗯,”晓星尘左思右想,生怕准备不周,“他最爱吃黑芝麻馅的汤圆,还喜欢放许多糖……”
“也准备啦,”陈曦宝道,“仙长不放心,我再去厨房看看。”
只剩晓星尘在床边枯坐,挨到戌时,他细细观察躺在床上的身影,竟毫无转醒的痕迹。
出入幻境都很讲究时机,若是错过,便是又要等下一个时机。
“薛洋!”
他想把薛洋拉起来摇晃,又不敢轻易碰触,怕他浑身都在痛,只好俯身呼唤:“薛洋,醒醒!”
想了想,又道:“阿洋,我是道长。”
晓星尘将手覆盖于薛洋眉心,直接用念力把声音传入其灵识,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还是不醒。鬼魂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亦可不用呼吸,都不知如何才能确定薛洋是否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