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吃苦的,幼年寄人篱下苦,少年千锤百炼体魄苦。甚至连没有父母亲族这项,都比同僚们惨烈许多。
因为在军营里哪怕是战乱遗孤也都有过父母。而他却像天生地养,就连那位给他留下家财的阿娘,也没有半分印象。
慢慢大了,他对这些小家情怀也没那么执着了,毕竟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纵观史书,数不尽的英雄霸主、圣人国士,哪个不是过得高处不胜寒。
所以他不去艳羡,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变得足够强大,权势美人才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直到接触了姑娘,这个原本应该对自己避之不及的人,她甚至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仅有的印象除了长辈们给出的只言片语,就只记得他叫李吴一。
可她就是胆大妄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住自己一条命。
无关他私底下性情如何卑劣,是否值得她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她就是这么做了,事后没有任何解释。
这得多豁达一个人,才能日夜忍受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他李吴一又何德何能,让姑娘甘愿背负骂名,也要让他好好活着。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书中所说的伟人,不过就是像姑娘这样的普通人。既不伟岸,也没有强壮的臂膀,但她就是能以自身优势,化解在自己看来无法勘破的死局。
他怕姑娘受到牵累,就不敢说出夜宿别院的真相。姑娘却能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真的不在乎所谓的名声,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不屑那一张束缚的道德面具,撕了也就撕了,但其中蕴含的无尚勇气,才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一个姑娘家,没经历过腥风血雨尚且有如此胆识,敢在长辈面前据理力争护他周全,他一个正儿八经沙场上立过战功的男子汉又有什么理由去回避。
李吴一深吸了一口气,他跪直身体,看向宋公的眼神坚定刚毅:“姑娘所言全部属实。”
穆芸筝赶紧点头,膝行到宋公跟前,“姥爷您看,连外人都这么讲了,难道你还不信我的话吗。”
宋公被她一通撒娇差点晕的找不着北,他连忙重拾剧本喊道:“我信你,但凭什么信他。秦隐!”
秦隐哒哒哒跑到堂屋,宋公指着李吴一道:“拉出去抹干净,我倒要看看迷惑了我外孙儿的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秦隐得令拽了李吴一的衣领就要把他拖走。
穆芸筝要站起来阻拦,却被宋公按住了肩膀,她只得朝秦隐喊:“秦隐你不准动他,他还有伤在身啊!”人家还是病人啊,要不要这么凶残。
秦隐一时不知该听谁的,视线瞟向宋公。却见他往外头努了努嘴,秦隐会意,不顾姑娘阻挠,一把拉了李吴一出了堂屋。
堂屋外有一口大缸,原是用作养鱼的,后来家仆们发现宋宅两个主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些把戏。就一直荒废着,权做接水之用。
这时节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冰,秦隐见状一拳砸碎了冰面。
李吴一看着碎冰沉沉浮浮,转身要溜,但绳结尾端在秦隐手上,他一把将李小郎拽回来,按着他的脖颈道:“李郎君,对不住了。”
李吴一听他语气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是谁……”话音未落就被秦隐把着后颈,半个头脸都被按进水里。
冬日里的水,若是泉眼里冒出来的,自是天然带有热气。大缸里的水却是死水,冷且不说,还混杂着碎冰,那一猛子扎进去,像是撞到了一块铁板。
李吴一不熟水性,挣扎着要抬头,但秦隐也是个练家子,虽然与狼骑营的兵丁无法相提并论,但李吴一被捆缚住双手,无处借力使力,仅凭腰背的力气如何挣脱秦隐的把控。
不过秦隐也怕李小郎被自己闷死,见他挣扎不休,就松了些力道。
李吴一获得片刻喘息,忙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恶狠狠道:“你明明知道我是……”话还没说完又被握着后颈摁了回去。
秦隐当然知道他是谁,毕竟他是宋公身边的护卫。当初镇疆王带小兵上门求亲时,他也在场。但谁让他没事翻进姑娘别院,宋公虽然嘴上不说,但姑娘家被如此冒犯,他老人家总归是有气的。
被摁了两回,李吴一已经有些冷静下来了,他啐道:“你是不是爱慕姑娘,见不得她为我求……”说话间又被摁到水里。
秦隐心道姑娘那样可怕的人,也就手下这位敢肖想了。自己一个普通人,恋慕她身边的丫头还差不多。
如此反复了三回,李吴一脸上的灰也化的差不多了,秦隐又给他搓了两把,摁进水里洗干净,确定有个人样了才提回堂屋。
李吴一一边呛咳一边喘气,发上全是水,还顺着鬓边乱发一直往下淌濡湿了上衣,本来就又是血又是灰的外衣被水一浸,色黑如墨,搭配上李小郎落魄苍白的一张脸,居然有股凌虐美感。
当然这只是躲回廊后丫头们的想法。
像穆大夫那种视万物为元素的人,侧重点根本不在李小郎的容貌上。她挣脱宋公的钳制扶起李吴一,见他冻得嘴唇发紫,回头怒视宋公道:“姥爷你是故意的!”
宋公故作惊讶道:“这,这从何说起啊,他刚把脸涂成那样,谁认得出来嘛。”
李吴一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们爷孙俩生了嫌隙,劝道:“姑娘,我没事。”
穆芸筝嘴角微抽,脸上抹了灰轮廓又没变,人家非洲大兄弟黑成那样,不照样各有各的美丑,怎么可能完全认不出来。
但她也知道姥爷注重名声,自己所做的事在常人眼中的确有辱门楣,他没有一气之下将李吴一打死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若还要忤逆,遭罪的还是李吴一,而不会是她这个孙小姐。
万恶的旧社会,穆芸筝心中骂骂咧咧,动手给李吴一松绑。
看着此情此景,宋公心里却极为熨帖。外孙儿打小就油盐不进,从来都是旁人敬她三分,断没有她忍气吞声的道理。即便是李唐皇室以李吴一性命相胁,她亦能从容应对令皇室颜面扫地。尽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没能从她这里讨到半分好也是事实。
如今她肯为了李吴一收敛心性,与她而言这是好事,只盼日后自己不在了,李吴一能从一而终,千万护好他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