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儿子睡觉真是件费心劳神的事,小孩子最爱闹腾,他在路上就把涵涵的两只小拖鞋下了,冲锋陷阵一样的杀进房间,把儿子放在肩膀头,大呼小叫的绕着屋子兜飞机,最后人都喘的说不出话来,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涵涵搁进小床里,给他拉好被子。
涵涵吃着小手瞪他,沈静北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小手从嘴里拨出来,唇角微扬,认认真真的问他:“幼儿园的老师有没有教给涵涵,不能吃手指?”
涵涵乌溜乌溜的眼珠子转着,童音稚嫩的可爱:“有,老师还说,可以吃手指饼干……”
他笑,仿佛见到这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两只眼睛都眯眯的弯起来,又忍不住掀开被子在孩子小肩窝里亲两下,那里香喷喷的,有一股搽了婴儿油的奶香气,他更舍不得要放下被子了。
涵涵痒,被他亲得咯咯大笑,两条腿扑腾着把小床都弄乱了,沈静北又亲了半天才拿起床头的童话书,翻了两页席地而坐。
涵涵的床小而且矮,他盘腿坐在地上还能看得到他,于是开始绘声绘色的讲故事,安徒生的童话,硬壳包装的精致图画版,他看得一目十行却学得很像,有时候还故意横起眉毛竖起眼睛,其实一点都不凶,反而把涵涵哄得更兴奋,瞪着眼睛迟迟不肯睡。故事都讲了两个了,回头一看,涵涵还瞪着他,真是又挫败又好笑。
“涵涵乖乖的,快睡觉觉啊。”
“涵涵要跟爸爸睡。”
他有点受宠若惊:“要跟爸爸睡啊?”
涵涵点头,脸上肉嘟嘟的,躺在床上小鼻尖还有一点发红,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把。他在心里疼惜的发软,弯腰把孩子捞进怀里,抱回屋里去了。
高中毕业以后他就也搬到了二楼,这两年他平时都在县里忙工作,很少回家住,勤务兵却一直把这个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他在家一样。
夜色已经深沉,他抱着孩子进屋,打开床头的落地灯,“啪”的一小声照亮了黑暗空间,映着脚边的一张大床。他把床罩掀了,露出一床喜庆的大红色,两个枕头中间横了一根糖果枕,上头用红段子金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然后盖上被子,送上一个晚安吻,翻身关了灯和衣躺下。他并不睡,只是轻轻地隔着被子哄儿子,喃喃的低语。
涵涵还小,闹累了就发困,哄过去便睡,很快就传来一点均匀的呼吸声,他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摸到书桌上的台灯,调至最小的电阻丝,透出一捧暗淡的光亮。
四周很安静,大院里住得人本就不多,这时候左邻右舍都睡下了,落地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是麻苍苍的夜色,仅有一盏孤灯映着父亲种的数丛湘妃竹,风吹飒飒有如丝缎的摩擦声。他听到父亲洗茶具的声音,瓷器轻微的碰撞,过了一会儿父亲又上楼来,脚步刻意的放轻缓,路过他的房间,回屋去了。
正是万籁俱静,他借着幽微的灯光打量整间屋子。床上躺着涵涵,平展的被子拢起来一小团,被面上用同色红丝线绣了葡萄和石榴,反出丝面光滑的色泽。这是他和周心悦刚回国的时候,家里给他们重办婚礼订做的喜床,按照当地的规矩,老人们信这个,婚被都要绣上那些,图个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床头挂着他和周心悦的结婚照,是在比利时拍的,鲁汶Naamsestraat街上的大教堂,他替她手捧象牙色的马蹄莲,而她挎着他,西欧洁白的婚纱,长尾礼服拖在地上。他一直记得那天她每走一步他都要帮她提着裙摆,生怕她踩着摔倒。走得很累,但是很幸福。
结婚的时候已经有涵涵了,那时候小不点才一岁半,刚刚能走路的样子,牙牙学语的年纪,最是讨喜,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扑上来叫他爸爸。他还没来得及上去抱,涵涵就咕咚磕倒在红地毯上,却不哭,反而仰起脸来冲他笑,露出一嘴参差的小米牙。
才不过几年罢了,那样的眷恋不已,却都是吉光片羽,最好的时光,走得最急。
他站起来解了领带,走进浴室,用滚烫的热水浇身。
洗手台上没有洗发水,只有一块手工香皂,上面刻着一串他不认识的韩文,有薄荷的清凉香,打在头发上能揉出很细腻的泡沫,仿佛碳酸饮料开启后翻腾的气体,哔哔的发出声响。
他想起来,这还是周心悦在的时候买得,他很少回来住,几乎没怎么用过。
一只手在头上转,转完了抓,抓完了再转,揉来揉去——她说过,最喜欢他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
该冲掉了,他对自己说。
洗完澡出来,衣帽间挂了一排睡衣,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隔了片刻,又走到镜子前工工整整的穿好了。
他从小接受的是恭谨和庄重的教育,穿衣要系好最上一颗纽扣,睡觉要有如弓的姿势……可那些东西都在一起生活以后,被周心悦带走了。她睡觉的样子很随意,头发散下来总是乱散散的铺在枕头上,渐渐看他连睡觉都中规中矩,也开始睡得缩手缩脚。后来被他发觉了,不忍她睡得那样辛苦,只好纵容自己随意些。
该重新来过了,他抚了一把脸告诉自己,这房间不能处处有她的影子,得和儿子一样,接受他们已经离婚了。
他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下去,可闭不上眼睛,身边是涵涵的轻鼾声,他一闭上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她的脸,睡熟了的时候有额发滑下来,落在她唇尖上,随着呼吸一起一落,而她微微张着嘴,嘴角还有一点晶晶的口水,让他想起樱桃小丸子,不是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