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关切中,我缓缓地详细地讲述了一年多的经历。亲历的时候倒没觉什么,看着众人渐渐惊愕的表情,内心的凄楚倒变得沾沾自喜起来,突然觉得数月不洗澡,吃糠咽菜,百日鬼行的日子换得众人这幅少见多怪的神情倒也值了。
不同于在青螺坊的遮遮掩掩,能少说决不多说,能不说决不少说。面对乡人,耳闻熟悉的乡音,触及真诚的面孔,我和盘托出,我本来便是一个心底不藏事的人,鸠婆婆、李福、小豆子、受伤的士兵更包括瀛洲城蓬莱山的小沙弥,那个想为我们打水却可能凶多吉少的男子。除了,除了“黑夜叉”,关于他的记忆我决定放在自己的心底。
“不愧是我兰家女儿,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兰氏先人能将小小渔村经营成人间仙境的瀛洲了。”兰七站了起来,他似乎有些醉了,眼圈发红“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兰儿,干尽酒中杯。”他一仰而尽,众人也纷纷举杯向我。
宇文赞坐在我的正对面,他没有站起,实际上他一直一杯一杯独自啜饮,当然也有凝神驻听,那便是我讲述经历的时候。
“我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夸我。”兰七坐下时,我小声问他。
“木樨,你就是很了不起。兰家女儿本该是娇客,可男人们的无用,让你受尽世间苦。”说着,兰七的眼睛里溢出泪水,鼻涕也顺带着出来了,他满不在乎的拿袖子抹着鼻子。
兰七嫂是个细皮嫩肉不多言语的妇人,看见兰七如此,默默地递上了一方手绢。
没个正形的兰七哭了,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心中微微一怔,“你自责什么,瀛洲兰氏富甲一方,怎么没用了。”
“光有钱没用,没用。”
“兰七,何必做儿女之态,虽然城毁了,不还有我们,有人就有一切。”一个兰氏子弟站起大声说道,眼圈亦红红的。
我也有些凄然,我想我错认了他们,他们脸上凝固的惊愕并不是一种听事不关己的奇闻异事时的猎奇,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认,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惜,或许还有别的,我感到心头一热,眼泪忍不住打转,在他们面前,我何必装作坚强,装坚强多累啊。
“木樨,你如今顶顶重要的事情,便是寻一门好亲事。”坐中兰氏长者说道,果然是长者,还和瀛洲城一样,见到我们这些及笄加冠的男孩女孩便要早早提及嫁娶之事。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咬着嘴唇。这时,对面的宇文赞突然抬头,眼眸好似月光下的深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低下头,轻轻坐下,阿公、爹、娘都默认宇文赞做我家的上门女婿,这件事大约没多少族人知道。
“青螺坊你不必去了,那个庵也不必住了,有我在,你依然是瀛洲城的兰木樨。”兰七表哥声音不大,倒是掷地有声。
“你们——”我又站起来,大约我站起来带着风,风惊四座。“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此地有了你们,便是我心安之所。”
我也拿起一小杯酒,“各位随意,木樨先干为尽。”我也学着兰七一仰而尽,苦涩直抵天灵盖,好烈的酒,前一刻还气干云霄,下一刻狂咳不止,辣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倒是颇有汝祖父遗风。那由我来挑一位兰家的姑爷,这不反对吧。”兰七的话又惹得几人的窃笑,无论长幼,一谈起男娶女嫁,都有说不尽的兴趣。
“哎呀,七哥,我们木樨都不好意思了。”兰七安静的妻轻轻笑道。
“赞儿,你怎么一言不发。”有些醉醺醺的兰七手指默不作声的宇文。宇文赞依旧不置一词,辍饮闷酒。
月上中天,天儿也凉了不少,座中有不少苍颜华发,垂髫稚子,不耐夜寒,众人也渐渐散去。走之前无不纷纷来同我告别,大部分还硬塞我珠钗、绸缎、香囊甚至是金元宝一类的礼物。
我知道落拓异国,大家的日子比不得从前,送我些许贵重的礼物也是希望我生活地更加好一些。
然而,我是谁,我可是瑞桐十里不及木樨一处的兰木樨,这些礼物被我一概婉拒。
“我说了我不需要帮助,改日我当了王妃,我会以最骄傲心情收下你们的诚意。”我站在水亭的高处,晚风轻拂发丝,迎风吹牛真是说不尽的畅意。
“不愧是我们兰家的女儿。”兰七在我身后说了一句。
“以前木樨就是这般皮。”
“木樨看上去倒真是有王妃的风采,只是怎么一直戴着面纱。”
“女子大了,总归是到了害羞的年纪。”
“你们兰家人,无论男女,都是这般轻狂”
“哼,这哪叫轻狂,这叫志气,兰氏祖传的。”
族人在议论中各自散去。
虽然兰七执意让我歇息在金兰馆,可我更执意要回榕树庵。
谁也拗不过我,最后半醉的兰七骑一匹马,我骑着另一匹马,宇文赞变成了我的马前卒,帮我牵马,没有小厮跟随,我们三人走在空荡的街上,沉默了一晚上的宇文赞在这月沉如水的夜色中突然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