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前来的乐师让我大吃一惊。这位每旬只来一次的乐师竟然是立冬日遇见的瞎眼道士。
“我见过你。”翡翠堂中我毫无顾忌地注视着这与世无争的俊脸(反正他看不见,我也是但看无妨)。
他微微怔了一下,歉然地笑了,向着我的方向作揖道:“女官人想必便是新教习。”
我不说话,还是看着他。只见他穿着青色道袍,白色内搭,素净简朴中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大约我和女官人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一直盯着他看,岂止我盯着他,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都细细把他瞧着。
“哦,你知道?”我问。
“立冬日,王谢桥边的檐廊下。”
“你是装瞎子的吧。”我听了,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大叫起来。
“你——你——放肆!”身后响起叶娘子的声音,唬得我双肩一抖。显然,她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句,气得柳眉倒挂,脸都绿了。
“先生来一趟不容易,岂容你这般放肆。”叶娘子旁边的两个婆子几个丫鬟都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冲着我虎视眈眈。
我自认理亏,不敢言语。
果然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军队里有鸠婆婆的毒舌,到了这么一个舞坊,更有叶娘子的利嘴,不过,也怪我口无遮拦。
“我本来就是瞎子,女官人并没有说错。师师,谢谢你。”道士自我解嘲般地笑了。
师师,原来叶娘子叫作叶师师。这瞎眼道士说到“师师”这二字,真真是旖旎缠绵到极致呢。
叶娘子铁青的脸变得有些凄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而去,跟来的丫鬟仆妇也跟着她出了翡翠堂。
“你别介意,师师一向便是有口无心。那么我们来谈论一下庆功宴要跳的舞吧。”很是温柔的语调,这种商量的口气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这怪不得我,你一个失明之人竟然知道我们哪里见过,就算眼睛不失明的人也很难记起有一面之缘的人吧。”
“哪有如此料事如神,只是刚进门的时候,蓬儿告诉我见过你。”
哦,跟着他的男孩子那日我确实见过,本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看来他也见到我了。
“你刚刚说庆功宴?”
“郕王殿下要设宴款待凯旋的萧将军。”
“将军?”
“嗯,是沙场老人儿,厉害得紧,唐国军中翘楚。”
沙场老人儿,那定是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无疑了。
“设宴的地方是郕王府邸,邀请了陵州城诸般头牌。郕王可是点名要看青螺坊的独舞。
“独舞,这简单不过,我会跳——”
“萧将军品味不俗,寻常的莺莺燕燕估计很难吸引他。”初雩先生估计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轻轻提示道。
我仔细品味“不俗”的含义,男人们都喜欢柔弱温顺的类型,大约这个萧将军——
“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一样的女人。”我脱口而出后马上后悔,不合时宜地插科打诨,难道你以为你还是瀛洲城的兰家大小姐么?
不易觉察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毕竟还是个男人,自然还是喜欢女人的,只是不喜欢寻常的女人。就好像一位清雅的诗人,他爱诗歌,却不太欣赏花红柳翠这样的俗套。”瞎眼道士慢慢解释。
越听我越是懵,跳舞都是兴之所至,从来没有为迎合某人去编一支舞,如此,我反而寸步难行了。
“前几年我见过萧将军的草书《白马篇》,真正龙走蛇舞,酣畅淋漓。”瞎眼睛的道士站起身,反手背在身后,兴致高昂,他自然注意不到我黯然的表情。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是的,没错,他开始背诗了。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的,没错,他背完整首诗。
等等,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这不是阿公经常吟诵的诗句么?
“曹子建。”我脱口而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瞎眼道士昂首又来一首,不知何人所写,又是这个曹子建么。
“嗯,那个,道长——”我觉得我有必要制止这种动不动就吟诗的行为。
“慕初雩”他转身,看着我这个方向,面色柔和。
“木杵鱼,木鱼?”和尚敲木鱼,道士是不是也敲木鱼呢?
“佳人慕高义的慕,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初,浴乎沂,风乎舞雩的雩。”
???
“女官人——”初雩先生见我长时间不搭话,小心地试探我是否离去。
我自然无处可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搭话了。
“我叫兰木樨。”
“兰——木——樨”他似乎在品味我名字的真谛。
“兰草的兰,木樨就是桂子。”我怕他不知道三字怎么写,简明扼要介绍了一遍。心中也有些惭愧,谁让我自己不好好读书,尽顾着玩了。若是诗书满腹,我这会自然也能就着名字背些不着边际的歪诗,岂不神气。
他怔了一下,摇摇头笑了:“兰姑娘,我是说能不能拿着宝剑或者雕弓跳一支女扮男的舞,主要是描写战场英姿,既柔美又有力度,不失女子的绰约,又少脂粉之气。不知道你可否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