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成满目黯然,心中悲郁相续。
沧楉抬眉道:“昔日屈辱当铭记在心,不要再让任何外族欺负幻星的子民了。”
“你还会回来吗?”宋天成盼望和她相见,便由衷道,“湖东香橼树下有一佳人,生于二月初三,人们叫她司徒栖月。年前赠我以温粥,我想要娶她为妻。”
“待你人间誌喜时,我自会回来看你的。”
宋天成满目欣然,跪地道:“我要把皇州打造成太平盛世,等你归来。”
沧楉沉吟半晌,慨然道:“这应该,也是云茹的心愿吧。”
流月无声,縠纹密致,黑夜虽漫长且重,有些东西却永远无法被淹没。
既要作别离,沧楉须去跟天泽众人告个别,以取得他们的谅解和支持。
此时天泽的众叔伯们都聚在中军营帐里,谈论着昔日天泽镇里狩猎打渔的时光,追忆起沧楉在故乡那些嬉闹的画面,甚至连她的母亲也常被提及,于灯影绰约下,觥筹交错间,既有乱山起雾的感伤,也有春江奔海的酣畅。
时光荏苒,很多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唯记忆中的美好,清晰如昨。
满座衣冠似雪。
见沧楉掀帘而入,众叔伯纷纷立起身来。
沧楉以茶代酒,稽首道:“诸位叔伯们,战事攘定,皇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可是楉儿意不在此,只想放弃权位,云游四海,还望您们好心成全。”
“楉儿,你是众望所归……”
有人刚接过话茬,急言急语尚未说完,便已被旁人打断:“既然楉儿去意已决,我们也想跟着你走。”
沧楉退而再拜道:“宋天成年幼,但心性纯善,敬直慈惠,为了皇州的百姓,为了人间的大义,楉儿还想请你们留下来辅佐他,这样我才能走的安心。”
“这……”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顿时陷进了凝固。
沧楉将茶饮尽,言辞笃笃:“他日,我定会回来看望您们的。”
叔伯们悲伤难掩,持酒告别,沧楉含着泪缓缓退出,夜风拂过,偏偏又起征衣。
但她的心情已然无比的轻松。
翌日清早,沧楉在营帐中留下一份敕令,便独自离开了军营。
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天地之间。
在年轻的时候就去做年轻该做的事情。不为名利所束缚,随心而动,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聚星修灵,以证天道,始终是沧楉心中的梦想。
倒悬于怒云之下的酃山倒是沧楉梦寐的去处,可是她尚未通灵飞升,便去了云沧城外的一处峡谷里。
她想,也许在这里还能碰到那位少年:心念已久,他们兴许还能再见面的。
峡谷中有一古老的村庄,名叫杀星村,散布于密林曲水间,平时鲜有人经过。唯有九星汇聚时,会有很多高人避难于此。当年沧楉前往帝都时,即是在这里碰到了顾之澜的。
从云沧渡口出来,于父亲坟前祭祀完毕,再往南行十余里,便是杀星村。
盈步所及处,村口是一家捕售珍珠的小店,店主是位四十岁左右的采珠女,其面容枯瘦黝黑,嘴唇干裂,因时常潜海而患有眼疾,眼角常含泪水。眸光略显混沌。
采珠人专为皇族下海取珠,死者常葬鱼腹间,十年来达百万之众,民间时有怨言。后来宋天成即位,便废除了这一残酷的役种。
见沧楉止步于前,采珠女抬首道:“姑娘,你要买珠子吗?”
沧楉微微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采珠女抚弄着掌上的明珠,笑意温柔,低语道:“你且看哪,最亮的星总是闪烁在最深的夜里。”
你不能选择出身,但你可以独自闪亮,为所爱之人指引去路。
沿街百米外,即是一家售卖泥人的小店,店主捏泥人的技艺精湛娴熟,所造之物皆是栩栩如生,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柜架上陈列的都是近百年来飞升修真的灵者。
其人面色沧桑,鼻梁塌陷,额头上的皱纹如刀刻般深邃,眼神专注,不曾抬头看来人,却已将沧楉的模样复刻于泥人之上。
他自端详着,喃喃道:“我懂你的痛苦,但我更赞美你的微笑,如温和的风,拂过山岗,芒刺中开满玫瑰。”
沧楉凝望着那个泥人,暗里着迷。
捏泥人笑道:“姑娘,这泥人送给你了。”
沧楉伸手将泥人接过,心中晕开来一丝悸动。
你说人生如梦,可是我的梦偏偏醒了:看着你,沉溺地看着你,用尽所有眼眸所有柔情,就像风住、风又起。
人间得意,情义两全。
再往前行百米,是一家制售乐器的店铺,里面摆有箜篌、二胡、琵琶、陶埙、古琴等器乐,店主身着镶花黑袍,面目俊秀端严,举止优雅,本是专为皇族弹唱的宫廷乐师,只因奏思乡曲引起皇帝哀思,而被杖责,致下身瘫痪,便孤身避居在了这里。
其琴音一反苦难者的悲伤沉郁,而具空灵澄澈之妙势,韵律悠远,格调高深,沧楉静伫良久,听得有些入迷。
待抚琴毕,沧楉将腰间的玉佩扯下,放在了柜台上。转身离去。
乐师抬头道:“姑娘,我没钱找给你。”
“琴音无价,权当是我谢过你的。”
乐师起身,肃然拜道:“若是春风知我意,人间再无别离时。祝君一生平安。”
我们都是依靠别人的善意活着。你也不会例外。
思忖着,沧楉已止步于一家画廊下,店主是一位温婉漂亮的女画师,乌发披肩,无丝毫凌乱,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沉静的梨涡,鼻子一翕一张极具匀称,那袭浅蓝色的长裙下摆,似有星子流转,轻逸温柔之态毕现。
她如画中走出来一般,是两人见面时的心语。
沧楉静静将画看了一圈,问道:“姑娘,你的画怎么卖啊?”
“你我有缘,你要有中意的,姐姐送给你。”
“我要画有云沧黄昏的那一副。”
其题跋有云:朱颜未改人先别,来年花落在谁家。最是引起沧楉的感触。
临走之时,沧楉打开包袱,将那套紫霓裳送给了女画师。
“雾上藏花三度,梦里踏雪无痕,拟把前事蘸研墨,伤心画不成。”
岁月无痕,连星光都不能永恒,你又何必悲伤?
过去只是人生的经历,而非负担。
行至村尾,活络着一位奇怪的人,面目年纪皆难辨,唱的是独角戏。他穿着宽大的青袍,顶着一个五彩纸箱,箱子中间以白纸相隔,前部是两个用丝线牵着的纸偶,表演者的头则缩在纸箱后部,难以窥见真容。其人说学做唱,滑稽有趣,善听者却空无一人。
沧楉颇生感慨,遂从袖中掏出紫玉刃,放在了那人的竹筪里。至此除却头顶上的那支木簪,她身上再无其他的物品。
那人慢慢跟了几步,哑着嗓子唱道:“我见过云,云说,天之上无尽头。
我见过海,海说,地之下无归路。
我见过你,你说,心之外无尘缘。”
无人观戏,我就唱给自己听,唱给天地听。始知我心即天地。
如果你在乎别人的眼光,那你活的并不自由。
人生有千万种可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可能,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于你自己的选择。心是有选择的。你要一身纯粹,才能拥抱未来。
无视苦痛,放下尘缘,才能通灵聚星,沧楉心有明了。
回头看十里荷花,朵朵是星辉灿烂。
生活总是这样,有小确幸,却未必有大圆满。那一刻,沧楉的身上激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灵光。自天泽镇隳灭之后,星海边缘出现了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异动。匿居凡世的铸魔团嗅出了一丝久违的危险气息。
而沧楉对此毫无察觉,只知星辰太远,跟自己并没什么瓜葛。
她决定在这里滞留些时日。若是能碰到那位少年,她想要和他一起走。
日子渐归于短暂的平静。由清晨的东方既白,及晌午的晴空潋滟,到黄昏的晚霞灿然,一日以内风景各异,得之舒畅,揽之自在。
由杀星村缘石阶而上,可见峡谷之巅有一巨石,立其上可远眺南冥。时有海风吹拂,心旌摇荡,沧楉经常出现在那里。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并非愤世嫉俗,而是有些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半个月后,是某个早晨。
黑云低涌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支混杂的船队,在风浪的推移下,如幽冥般,迅速于云沧靠岸。船上下来的人约莫有十几个,他们弃椰子筏、独木舟和乌篷船于不顾,也不往云沧城里去,直直往峡谷这边接近。
细看去,这伙人有男有女,只顾赶路而互不言语;着装风格迥异且豪放,好像来自不同的地域;其面色沧桑而阴沉,眸光狡黠,步伐之迅捷宛若随风起势,未在沿途留下脚印;手背青筋暴起,手中的剑或紧紧攥着,或搁在身后,带着阴险的目的而来。
黑云随之将朝晖掩去,天空是鲜明的一半暝暗,一半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