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爱恨间,回首云天外。
世间情长依旧,只是儿女、已不似从前。”
自沧楉离世以后,陌上尘便喜欢坐在乾坤殿外,俯瞰凡世的飘雪,虽触手不及,却觉得它们是有特殊温度的。
伫立绝巅上,目光透过腾捲的云层,直抵尘世。
再往细致处看,可见南域有一处喧嚣的繁华地,名叫天泽。其北隅有一湾清瀛的湖泊,宛若碧玉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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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有一座汉白玉砌的十七连拱桥。桥拱不高,坡度极缓,如同蓄势待飞的细滑的绸带,牵引着过去与未来。过去它是沧楉的故乡,因被铸魔团移山所掩埋,在许多年后都是荒芜之地。直到沧楉荣归故里,以风花雪月作曲,重衍了无限生机和胜境,引得万物朝生,百川咸集,很多人便开始迁徙到了这里。
寒风过境,天地肃穆凄冷,一场初雪不期而至。
与昆仑山飞雪凛冽所不同的是,这人世间的雪倒是多了几分鲜活的柔情,和滋润的美艳,薄如鹅绒,轻不压枝,隐约藏着青春律动的气息。
轻素剪云端。
透彻的白,错落有致的白,唯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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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着绸衣素衾,带着惊喜的面容,或在断桥上流连忘返,各怀心事,或在亭榭中焚炉品茗,吟赏雪景,或在栏槛边旷目盈视,挥斥方遒。此中趣意,不足而论。
想必当年的沧楉,以弱小身姿奔走在香橼树的枝桠上,也曾逸兴遄飞眺望过洪荒上的漫天絮雪吧。
她是一个喜欢在雪中起舞的女孩。
时至如今,陌上尘对她的思念从未稍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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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盈视,陌上尘倒是起了赏玩的闲情。遂打一壶烈酒,对着天上地上无尽的雪,怀念曾经在雪里起舞的人;怀念那抹暗解风寒的恰似的温情,也会有无限怅惘和朦胧的泪光。
当年,陌上尘刚到昆仑山时,沧楉也曾带着他站在绝巅上,叙忆过那片她心心念念的故土:
“你看哪,那座山下压着的就是天泽镇。它是我的故乡,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那里有白色的鱼,游离的云,有清瀛的湖泊和温暖的天,还有清脆的蛙鸣和闪动的花海。
天泽依高山而建,层层堆砌,山的三面都是峭壁,唯一与外界沟通的,便是风凌渡口。
渡口上有一棵荫蔽数十里的香橼,据说是夕曛世家发配到人间的重犯,可以无限制地成长,生风化雨,却永远无法度化成人的模样。
在我的母亲紫衣飘袂,来到天泽镇的那一夜,这棵古老的巨树第一次开出了白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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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爬上那棵香橼,沿着它无限延长的枝桠,走到遥远的天边去。我也曾想走出天泽镇,去世间自由地飞翔。每当我兀立在黄昏前,对自己所囿的地方感到失落时,父亲总会来到我的身边,伸出手来说,楉儿,我来带你回家。在那一刻我会感到特别的温暖,这种温暖压下了我年幼的妄想和冲动,让我笑着跟随父亲,行走在了曲折的石板路上。
只要有父亲在,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愿意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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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记得那些摇曳的树影在时空中割裂的画面,还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宗堂传来的暮鼓,和长剑划空的声音。袅袅炊烟从屋顶上升起,夹着温香软语,被晚风吹断,孩子们蹦跳着、各自回了家里。
每个人都在很努力地活下去,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在路的尽头,女管家会站在玄关前,迎着斜阳,等待着我们走近。她叫我少主,我叫她姐姐。
她说,山上的红莲开了,她要摘回来给我做药引。
她说,有朝一日,她要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走出过香橼树的荫蔽。即使我的眼睛天赋神脉,视力超绝,能够穿透云雾和流霞看到很遥远的地方。
父亲特别喜欢看女管家的笑容,每次他吃的莲膏都比我多,他们暗生情愫,他们相敬如宾。
在那些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能够喜欢和被喜欢,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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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凌渡口,点点流萤在香橼树下,来回蹁跹。
宛如跌落的星河,宛如飘舞的灯笼,将渡口那片寂静的小天地,装点得充满了静谧而绵长的诗情画意。
每每夜深人静时,我会央求父亲带我去风凌渡口捕捉流萤。此时他正在院中练剑,龙精虎猛,气贯长虹,梦寐着有朝一日能够铸体通灵,成为剑灵师。虽然我对剑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我特别喜欢看父亲舞剑。父亲说都这么晚了,就不要去了吧?我便抱着他的剑鞘,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父亲于心不忍,便猛然收住剑势,微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我不完美的梦,他总是会陪我去想,陪我去实现。
有幸的是,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可以为我做任何的事情。
在我离开天泽镇以后,那个无忧无虑明净洒脱的少女就再也不见了,我倒是有些怀念起,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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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镇守昆仑山以来,很多人都想听我讲述记忆中的故乡:皇州大陆广袤无垠,煌煌巨城便有上千座,远古占灵师浪迹红尘,以灵技拔地下巨石,构筑的高楼云殿更是数不胜数,而小小的天泽镇只因哺育了我的成长,便变得熠熠生辉,无可替代。
可是我对天泽镇多有保留,并不愿意说给他们听。我只想和盘说给他听,那位我在云沧遇到的少年。他站在瑰丽的余晖中,洁净的双脚刚刚离地,一身长衣宛如流风。他微笑着对我说,小花猫,我来送你回家。他不让我触碰他的身体,他说,他一接触到人族就会消失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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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沿着街道,跟他细心介绍着故乡的风景:总有一条梦幻的小溪,从高山上垂落,潺潺而来,串联起了数百栋屋舍。斑驳的光影落在墙壁瓦瓴间,带着流连的蜜意,似是恋人相拥。
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我在世间,最后的归宿。
我是不期的风雨,他是守信的山峦,只要我走过,我们就拥有了彼此。
时至今日,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我还是想要紧紧地,拥抱他。
他离开昆仑山,应该快两百年了吧,我,好想念他啊……”
记得沧楉喃喃倾诉完后,她便落下绝巅,失魂般走回了乾坤殿里。万籁俱寂的长夜,以脚印深嵌于雪面中,她绰约的背影浸润着一股难以自拔的辛酸和寂寞,令陌上尘震撼无比。
他始知她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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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风雪恣睢,极狂野之态,吹得陌上尘的白衣飒飒作响。酒坛渐已空,微醺的醉意直冲脑门,让他清俊的脸上漾开了圈圈红晕,倒也成了此间天地,一抹逸动的亮色。
迷离的眼神再度望向凡世,聚焦在天泽镇里,如梦似幻的心神摇荡。
眼前心上,皆是沧楉的身影:
她从香橼的枝桠上走来,身上仿佛有星辉流动,圈圈荡入到尘埃中。手上执掌七巨星,星云联袂成金凤,气势飘扬如虹。她的星眸有穿透风雨和岁月的力量。
“阿尘,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陌上尘咧嘴笑了笑,拂落满身的绒雪,踉跄着回到了乾坤殿里。雪地上零散的酒坛,很快便被落雪覆盖无痕。
“人们在断桥上看残雪,我在雪里等你归来。”
雪只是静悄悄地下,悲与喜都是人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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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醉梦星河上,他梦见了许久未曾见的人。这也是陌上尘近日来比较嗜酒的原因,由夕醺世家进贡的‘恋人醉’,深藏在雪窖中,已达到百坛之巨。
睡梦中,那座比昆仑还要寒冷的大雪山依旧清晰如昨;陌上尘恍惚还能感受到那里的冷酷、寂静和险恶,仿佛一座绝望的囚笼,且在弱水中不断沉浮。肆狂的飞雪扑打在脸上,如同锋利的刀子。
睡梦中,那一抹在弱水上逸动的绝色,是他心间挥之不去的惆怅。彼时正魔大战刚刚结束,沧楉率领诸天所有的修灵者击退了魔界每隔两百年就会重来的疯狂进攻。此战胜之艰难,死伤无数,却有了创世以来最大的突破。
据说魔族中有九条巨龙,乃是茕涯的元魂所系,盘桓于缚幻谷中,唯有九星汇聚时才会出离魔界,搅动云天,惹出无尽的杀戮。而陌上尘血祭玄傲剑,斩杀过其中一条魔龙。
龙尸坠落尘世,在皇州北境形成了一座横亘千里的山脉。战后的天空有千丝万缕的红,昔日翻滚的遮星云被逼退回魔界之门的四周,似有了平静而驯服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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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的雪静静地飘,而在乾坤殿里,沧楉正倚着卧榻连夜买醉。绰绰烛光映着她的面容,有种别样的风情,既有拒人千里的清冷,亦有让人不甚怜惜的脆弱,恨不得想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陌上尘推开宫门,趋步跪在了沧楉的面前,问道:“师尊,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沧楉晃了晃琉璃樽,星眸中醉意浓重:“你可知这酒的名字?”
此酒清莹剔透,香气远溢,似有灵光潜涌其中,真乃不世出的佳酿。陌上尘听说过这种酒,便静静地道:“可是夕曛世家进贡的恋人醉?”
沧楉面容凄冷,紧盯着杯中的泡影,苦苦笑道:“我枉有一樽恋人醉,却半点不解相思情。”
说罢,她仰起脸来,将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