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之上,孤舟倾覆。
他抱着她的腰,她圈着他的颈。
“不会离开你,”额头相抵,虽然不知道秦岫这突如其来的惶然是从何而来,谢倓还是低低地,温柔又沙哑地回答说,“我喜欢你,爱你,纵使很辛苦……纵使你总是手里拿着刀,往我心口戳。”
可我愿意把我的心放在你的刀尖。
他心里有一个藏了数年的隐秘,这个隐秘除他之外谁也不知道,在牢里的时候,他曾因冲动而把这当做可以使秦岫难过的理由——那个他只挂在嘴边提过一次,却提地意义非凡的“白月光”。
父亲去世的那年,他第一次对从小长大的皇宫和一向亲近的母皇心生芥蒂,烦闷难过之下便偷偷跑出了宫,连个侍从也没带,却意外遭到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奔逃之余路过京郊外的一条河,河水不深不浅,却刚好能在藏身的同时避免意外溺水的险况,他灵机一动,直接跳了进去。
等估摸着刺客已经离开此地的时候,他才从水里探了出来,湿漉漉的眼睛一下子看见了岸边坐着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显然也没想到水里会突然冒出个活生生的人来,微微瞪大了眼,眨巴眨巴地和他四目相对了老半天。
不是刺客。小谢倓松了口气,开始拖着被浸湿后无比沉重的身子,缓慢地往岸上走。
快要上岸的时候,女孩犹豫了一下,自觉地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是见他动作太过艰难,想要帮他一把,十岁的谢倓默然无语地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只手,有些茫然。
女孩见他不动,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并不干净——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片血,已经干了,凝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发黑。
“哦…不好意思,刚刚杀了人,忘洗了。”
他被这话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两腿一软,险些又跌进水里去。
这人看着与自己一般大,年龄应当也差不了多少,可为什么他在苦苦逃脱追杀,她却已经学会手执利刃取人性命了呢?
小谢倓不无忐忑地心想,难道是自己时运不济,刚捡回一条命,转头就碰上阎罗王了么?
显然他想错了。
走到岸上的时候,浑身都已经从头湿到了脚,虽不惧冷,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他倒不怕自己形象狼狈,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想的是,在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前,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是不是太不合礼数了。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女孩一语不发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直接隔空扔到了他怀里,脸也不转,表示不会在这个时候看他占他便宜,言行举止不无疏离,同时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没沾上血,干净的,先披着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色依旧很冷,眉梢间甚至淌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鸷,满脸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愣了愣,无论是推辞还是拒绝,一概说不出口了,沉默了半天,只好干巴巴地接受了这番好意,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多谢。”
她没说话,百无聊赖地捡起身边的一小块石头,扔进了面前的潺潺河水里。
石头咚的一声溅起一小片水花,沉了下去。
她半垂的眼睫抬了起来,侧颜精致如玉雕,眸光就像清晨的草叶上凝着的露珠,在日照下折射出无穷的光彩。长睫的尾端盛起细碎的阳光,泛着淡淡的软金色。
真漂亮啊。
他有些愣了。
他因她说的话感到忐忑,不敢太靠近她,可又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瞄她,瞄着瞄着就忘了回神,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看。
大约是他的目光实在太直接了,哪怕只能用余光感受得到,也实在难以忽视,女孩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依旧没转头,却忍不住问:“你老看我做什么?”
小少年骤然受惊的模样就像一只被猎人逮到的兔子,慌乱无措地“啊”了一声:“对、对不起……”
对方一愣,没料到他会开口道歉,转而想到自己估计是吓到他了,想开口解释一下,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自己刚刚才说“杀了人”,身旁还放着一把凝了干涸血迹的长剑,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反倒像个烧杀抢掠的土匪。
于是只好把嘴唇越抿越紧,绷着脸不吭声了。
她因着没有办法讲出缘由而有些略微的焦躁,为了减轻这种莫名的焦躁感,女孩准备做些什么,于是她站起来,打算就着河水去洗洗自己手上的血污,谁料刚站起身,就听见一旁的少年用特别小的声音说:“因为你好看。”
他仍旧低着头,一张脸却几乎埋进自己怀里,耳尖热热地攀上绯色,羞地都抬不起头来。
因此错过了女孩脚步一顿后,眼里先是惊讶,转而变成了试图刻意掩藏的难为情,他只晓得片刻的沉默后,那边又寡淡又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嗯。”
然后不知是出于礼尚往来还是别的什么,她彬彬有礼地回了句:“你也很好看。”
他愣了一下,呆头呆脑地说:“你看见我长什么样子了吗?”
“看见了,”那边回答,说完还一本正经地补充,“是你放才从水中出身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你的脸,别的地方,一眼都没瞧,小公子放心。”
若是换做长大成人后的秦岫,必要流里流气地笑着补上一句“看了又怎样,大不了我娶你”这种轻佻到别人听了都忍不住想扇她的话,十岁的小姑娘虽然还稚嫩年幼,却十分知道礼数,言行举止还带着一板一眼的矜持和端正,跟个小大人似的。
那个时候,她和妹妹秦徽的性子并没有背道而驰,反而十分相似。
他看着河边正在洗手的女孩,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杀人…是什么感觉?”
女孩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住,她看着自己已经洗干净的手,眼睑垂下来,紧抿的嘴唇也逐渐松了下来,不轻不重地说道:“令人作呕。”
这时候是干净了,那以后呢?
“我应当,还会杀更多的人,”她喃喃地说,“是我天真,是我忘了身份,我早该知道,罪恶,杀孽,这些我都逃不过,再纯良无害下去,我不拿剑,别人屠我,我若拿剑,便是血流漂杵也不能停。”
他听不见,于是这话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怪物在深夜里释放天性的前夕所低吟的忏悔和苦恨。
“我不想……变成这样。”
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没头没脑地问:“你说我长的好看,那今日一别,以后你还想见我吗?”
“……想。”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她说,“我的良善止于今天,可我不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这条路,作为萍水相逢的见证,倘若你能答应我,不杀人,不作恶,不造孽,总有一天,我还会来见你。”
八年后再见,那个没心没肺的人或许早就把这茬给忘了,可他却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双淡色如琥珀的双瞳。
他做到了。
于是她来见他了。
后来他才知道,十岁那年,他没了父亲,而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庶妹。
他的父亲死在自己的母亲手里,他觉得恨,觉得这是弥天大恨,可秦岫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他却想起来就仿佛心被拧紧,生疼。
如果不是那样,她如今应该会是一个特别,特别温柔,特别善良干净的人。
那些肮脏,罪恶,仇恨,都会离他的姑娘远远的。
他这么想着,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人,只是光芒太弱,根本瞧不真切,然而哪怕无法将她的神色表情都收入眼底,谢倓也能通过以往亲密时的场景来判断她现下的模样——目光被爱欲浸染,显得湿润又柔弱,睫毛也是颤颤巍巍的,浑身的尖刺都仿佛在眨眼之间软了下来,露出底下经不起半点撩拨的把柄,莬丝草一样攀附在他身上,迷人,诱惑,入骨的瘾。
他心里似乎藏着一只野兽,平常的时候,这只野兽会给自己披上一层人畜无害的猫皮,可一旦到了床笫之间,他就有些难以抑制了,总能轻而易举地被激出一些无法言说的欲念,光是索取还不够,想看见她睫毛簌簌掉着泪珠,微张着嘴唇,喘息破碎,边是带着哭腔地求他饶恕,边是在灵魂都快要被撞飞出身体的时候无尽沉沦,光是想想,他就能立刻疯掉。
男女在天生上的□□悬殊容不得他服一点的软,只有这时候,那满腔的情意才有了得以喷薄而出的宣泄口,伴随着抵死缠绵。
怎么会离开你呢。
我那么早就见过你,我动心的时间远比你知道的要长。
“叫我一声,”他用唇瓣在她耳垂上慢慢厮磨着,呼吸间热潮滚烫,喉咙被燎地低沉喑哑,固执又温柔,“叫我一声哥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命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