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岫几乎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怕噩梦缠身,也不是怕问心有愧,而是怕心力不足难以承受,就像把曾经感受过的生不如死重新摆在面前回想一遍那个滋味,很简单易懂的本能——趋利避害,说到底是畏惧伤悲。
她心想:“够了,三个月,已经够我做完最后一件事了。”
等报完了秦徽的仇,她就能问心无愧地去见她了。
临到分别的时候,谢倓的神色就好像在等着她说些什么,然而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只好缓缓松开了握着她手指的手,轻声说道:“以前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的,这次让我先走,换你看着我,好不好?”
秦岫说不出来话,突然死死抱住了他,两个人映在地面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谢倓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这么做,会让我觉得你很舍不得我,既然都要分开了,就别再给我希望和错觉了,行么?”
秦岫闷声闷气地说道:“……对不起。”
“这话你说的够多了,”沉默片刻后,谢倓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的双手扶在秦岫的肩膀上,微微带了些力道,将她从自己怀里轻推出去,结束了这个怀抱。
“我的姑娘,”他温柔地拂开秦岫额前的碎发,就像濒死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自己仅剩的遗愿,可以了无遗憾的撒手一样,最后在秦岫的额头上落了个如柳拂面般轻柔的亲吻。
“我要放手了,”秦岫的耳边一瞬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含着叹息,在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等你了。”
谢倓还记得四年前在极乐峰的时候,她在绝境里像是怕赶不上什么似的,一边从背后掐着他的脖子,一边用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扣住他的手,那天山巅的风很大,雪如鹅毛,刮在脸上就像刀子一样生疼。
却没有身后的人突然松手时那一刻来的疼。
他记得太清楚了。
那就等吧。
从杳无音信等到归来之日,再从她孤身只影到羽翼渐丰,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意外,漫漫长长,长长漫漫,好似总也没个尽头。
于是只有这一次,他说:“我不等你了。”
在他背过身逐渐走远了之后,身后的人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死死将剧烈的痛楚挡在唇齿间,肩膀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呛着血。
直到她从残风过境般的余痛中睁开眼睛,发现脚下那一片的地面早已被打湿了。
再抬头去看,除了几个素不相识路人,再无其他身影。
自上次之后,顾衡与顾衠之间仿佛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顾衡再不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对她冷眼冷语,无论顾衠做什么,她都会静静地听着看着,甚至偶尔还会对顾衠笑一笑。
这让顾衠感到无比欣喜。
于是她一时兴起,大着胆子在半夜把顾衡叫出来,两个人坐在屋外的长廊上,手里各自端着一个酒盏。
寒风萧瑟,烈酒入喉就像刀舔着火,滚入腹中,顾衡一向寡言少语,顾衠今日不知道怎么的,也一声不吭。
喝酒这个事,要么图个离合相聚时的热闹,要么图个寂寥冷清时的慰藉。
顾衠总是喜欢一个人喝酒,她钟爱独处自酌时思绪放空的宁静,若是人多,她还嫌吵。
顾衡这个性子,来陪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么相顾无言了片刻,顾衠有意无意地道:“梁王成亲了。”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她在自说自话,顾衡执着酒盏的手微顿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
“三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衡眼睫低垂下来,轻轻晃了一下杯子,平静的酒面让洒下来的月光映得澄澈如湖,被晃出皱皱的涟漪,连带着月光也被晃动地细碎粼粼,转瞬又平静了下来。
顾衡道:“有何可说?”
顾衠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半晌过后,她转头去看顾衡,见顾衡靠着长廊一侧的柱子,摇摇无力地歪着头,杯子也快要拿不稳了,竟直接从手里脱落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衡毫无察觉。
顾衠低声唤道:“三姐?”
……这是醉了么?
才第三杯。
顾衠笑了笑,回过头,自顾自酌地喝着,没一会儿脸上就透出薄红 。
她突然也将手里的杯子一扔,从柱子的另一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顾衡,一屁股坐在了她面前。
顾衠一条胳膊抬起来,手伸过去,轻轻从顾衡的后颈揽过去,将她后仰的身子扶正,然而顾衡浑身软塌塌的,顾衠的手一离开,她便又作势要歪下去。
就在这时,顾衠突然抬起手,手掌按在了顾衡脑袋两侧。
强迫她和自己面对着面。
她轻轻捂住了顾衡的耳朵,两个人一个酩酊大醉,一个酒量奇差,谁也不清醒,顾衡半睁着眼睛,眼神难得隔了层水雾般迷蒙了许多,却没有躲,任由耳朵被捂着,艰难地将目光从没有焦点的飘忽聚中到顾衠的脸上,模样竟有些迷迷瞪瞪的。
顾衠的眼神让醉意一熏,温热得一塌糊涂,散散乱乱地看着顾衡说:“三姐,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到。”
她的声音缥缈,刻意放的极轻极薄,清醒的人都要隔的很近,才能保证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可最该清醒的人偏偏醉的十分彻底,若不是顾衠捂着她耳朵时,手掌也微微带了些力道,隔绝声音的同时也稳稳地将头部托在半空,恐怕顾衡早已经脑袋一沉,栽下去了。
可若非如此,顾衠又怎敢这么对她?
她从来都最放肆,也最小心翼翼。
那种想说的话全都预备就绪地堵在嗓子眼,等着她一倾为快,只差临门一脚时却半个字都难往外吐的感觉重新盘旋回了顾衠的心口,连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她把眼睛缓缓闭了上去,不去看顾衡,她的脑子已被酒水泡成了乱麻,艰难地在晕沉里扯出一根线,只想随便逮出一句什么,作为捋顺舌头的开端。
“我……”她缓缓翕动嘴唇,“我怕我说的太明白……我又怕我说的不明白,又怕你懂,又怕你不懂。”
“我虽……虽不知道三姐究竟是如何看我,我只知道,一直以来,我只有……十六岁之前,是把你当姐姐看的。”
“往后……我便不知道该怎般形容了。”
“我依稀感觉,即便朝夕相处数年,我和三姐之间的鸿沟也依旧有万丈悬崖那么深,荒漠千里那么长,就算插翅上天,掉下来也是粉身碎骨。这感情并不是什么可以让我们亲密无间的桥梁,而是无时不刻不在引诱着我的毒药,我一直……一直都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它握在手里,紧紧抓着,死也不放。”
保持原状,一些灾难就可以永远隐忍不发地拖延下去。
可那便要辜负自己的心。
“其实我什么都不怕,”她说,“真的,你别不信,我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我只是……”
……只是喜欢你而已。
犹记得当年,顾衡再回家的时候,是如何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摄夺了多少人的心魄。
日月星辰斥绝色,庭前牡丹漏天香。
那时的顾衠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身姿玉立的人,看着她被人簇拥,被迎进前厅,当听母亲说这是自己那位离家多年的三姐时,顾衠的视线便未曾有一刻离开过她,几乎是痴了。
而后恰好被顾衡逮了个正着。
她轻轻对顾衠颔首,丝毫不觉得被一直注视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顾家的下人私底下都说,若是能和三姑娘春风一度,便是立刻死了都值得。
她颠倒众生而不自知的时候,顾衠已经成了众生之一。
其实有一件事,她一直也没敢告诉顾衡。
当年顾家主的确是看中了顾衡父亲的容色,才会不顾他小倌的身份,将他纳进了门,族中有年老的长辈嫌此举败坏门风,逼着当时的顾家主立誓,这个男人的一辈子,他只能是个侍君,绝不能做后院之主。
绕是如此,他也一直十分得宠……直到顾衡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