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跟在她后面,轻柔的晨曦笼罩在她修长的身影上,眼前的她,与昨日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当他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竟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他这才明白,昨晚左手上沾染的眼泪,已经顺着手臂,流到了他的心里。
“靖云。”封峻停住脚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看他,眼中带着探询。
“我同意你的计划。”封峻皱着眉看她。
“真的?”元靖云的眼神一下亮了,脸上带着难以克制的欣喜。
“有些步骤有变动。”
“就按你的方法做。”
元靖云在西辕门翻身上马,跟着粮队往南方而去。封峻站在门口看着她渐行渐远,在粮队快要转向另一个山头时,她勒马停驻,面目模糊地回过身来,隔着清新微凉的晨间薄雾,遥遥向他抱拳一揖。
封峻心中一动,也遥遥抱拳回礼。直到她消失在葱郁的山间小道上,他还站在原地,怔怔看着视野中蜿蜒如长蛇的队伍,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你的痛苦,我替你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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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靖云离开石江陂后第二天,封峻接到了原地待命的军令,种种迹象表明,大宣果然要与胡夏议和了。
议和的日期定在本月十三日,他知道,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石江陂距离胡夏主力军驻扎的祁西,约有二百多里路。此前在苍河北岸遭遇的那两万骑兵,不过是胡夏分兵朔州的一支副军,正面战场还是在建州一路。
此前裴祯明统领的八万建州军,首战就折损了三万。如今两军主力对峙,相距不过数十里,敌军的主要防御目标都在南面的建州军,不会想到东面这支距离甚远、兵力悬殊的陷阵营,会有什么异动。尤其是已经决定议和的情况下,想必警惕性也会松懈得多。
封峻所倚重的,也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点。
然而,即便押上陷阵营一千多人的全部兵力,要想攻打壁垒分明、防御工事已然完备的敌军主力军营,无异于以卵击石。
因此,封峻的目标不是敌军大寨,而是距离大寨北面十多里的敌军粮仓。
议和前一天下午,封峻刚走到中军大帐的门口,正遇上顾良才急匆匆走来。他心中一沉,知道躲不过了。果然,顾良才面有愠色,紧盯着他问道:
“连我都瞒着,你要干什么?”
“烧粮仓。”封峻坦然看着他。
顾良才一听,怔了半晌,犹疑地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封峻伸出手,放在顾良才肩上,“但我希望你假装不知道。”
“这是什么话!”顾良才一把拂开他的手,脸上有了怒容,“我是那种人吗?”
“陷阵营还要你来撑着。”封峻索性把话挑明。
这句话的份量,让顾良才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想了一下,又问道:
“前几天公主来过,是为了她吗?”
“当初组建陷阵营,全靠她变卖家产,也是因为她,朝廷才重新起用我。”
顾良才紧盯着他,目光中带着复杂的审视。
封峻避开顾良才的眼神,几乎像认输一般,轻叹了一口气。最终,顾良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下他的臂膀,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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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石江陂的时候,封峻带领八百名军士,从东辕门策马而出,朝祁西奔袭而去。
按照封峻的吩咐,每匹马都上了束口,四蹄也各由一片厚麻布裹着,再用麻绳紧紧系住,这样一来,马嘶鸣和马蹄声都变得极小,便于隐蔽行踪。更重要的是,每匹马上还系着一捆干柴和一个瓦罐,瓦罐中装满了桐油。
早在几天前,封峻就秘密派出斥候,前往祁西敌营勘探路线、收集情报。正如他所料,敌军由于议和的缘故,大大放松了沿途的戒备强度,在夜幕的掩映下,只要沿着斥候事先探知的路线,就能避开哨卡和瞭望岗,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祁西。
夜色越来越浓,风吹到身上也有了凉意。封峻带领着八百名训练有素的轻骑兵,疾驰在山间小径上,将要穿过这一段漫长而浓黑的夜,在黄昏时分,抵达一万敌军驻守的祁西粮仓,以燎原之势,点燃一片腥风血雨的赤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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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祯明的死讯传到郁阳,是在议和失败后的第三天。
没有人预料到,封峻带领八百轻骑奇袭,纵火焚烧祁西粮仓,粮仓的万名守军大半被活活烧死,在敌军主力赶来支援以前,这支奇袭队就已向驻地撤回。
这件事直接带来两个后果,一是正在大寨议和的裴祯明,被当做故意传递假消息的间谍处死。二是胡夏军严重缺粮,军心大乱,不得不尽快退兵,途中遭到建州军主力部队的报复性追击,六万大军仅剩小半逃回胡夏。
朝野上下对此众说纷纭,有人力主严惩封峻,违抗军令、擅自发兵是死罪;也有人认为多亏封峻烧粮,才能大败胡夏军,可酌情将功补过。
然而,元靖云作为始作俑者,在得知裴祯明的死讯以后,把尚书台纷纭的奏报,留给她信得过的尚书令史步临渊,她却亟亟出了皇宫,骑着马回到了公主府。
此时,元靖云站在清远阁的中庭,看着门上的铜锁发着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手,摸出钥匙打开了铜锁。
元靖云的心砰砰直跳,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推开了这扇曾经埋藏着无数记忆的雕花木门。
这个地方,在玉恒死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如今,已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