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颂收拾好资料,默默地走出医院。医院的主干道旁种有香樟树叶,阳光从树叶间隙透进来,洒下一地斑驳的光斑,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不知道里面的人怎样的命运,道上行人走过,大都形色匆匆,偶尔接打电话,声音低沉细碎。
虞颂拨通爸爸的电话,虞颂父亲性格粗枝大叶,但父女俩关系还可以,一向也没有什么隔阂,上次吵架之后,虞颂原打算报备家长之后,就不再跟尓豪见面,结果一顿折腾,事态却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女眷们重又开启过嗨模式,“哎哟,这两个小东西不知道搞什么鬼,之前听说要散,我这心里边一阵不舒服,没想到两个人好着呢,啊哈哈哈哈。”同样一件事,她们总是有匪夷所思的解读。你口中的自己,永远跟亲戚口中的自己大相径庭。自嗨过头,必然要乐极生悲的。
2周前虞颂回家采集母亲的血样,当时并未跟父亲细讲。此时,虞颂道,“爸爸,妈妈的美金刚不用再吃了,不是阿尔茨海默,基因报告确诊了。”
大约是感觉到女儿语气低落,虞颂父亲听得一颗心不断往下沉,“颂颂,没关系,我们都对妈妈都好一点。”
倪静芝具体是什么病,虽然虞颂父亲心里没底,但这一年里倪静芝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语言、动作、行为能力等多方面不断衰退,这些是毋庸置疑的,而大脑的衰老不可逆,虞颂父女早已接受了倪静芝不会再好起来的现实。虞颂父亲有时会感慨,像倪静芝这样的患者,一旦被送到精神病院,镇静药物一上,把人往床上一绑,吃的喝的只管定时往嘴里喂,不消半年,人就废了。
“我们都对妈妈好一点”——这是倪静芝病了之后,虞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既是宽慰自己,也是安慰虞颂。疾病面前,自责与愧疚总是那么无用,人还是应该向前看,努力对倪静芝好一点,至少他们从未想过离弃她。毕竟世事无法尽如人意,问心无愧就好。
“嗯,我明白”,明明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明明她没有很软弱啊,但声音就是莫名的哽咽,“这个病叫额颞叶变性,进展速度比阿尔茨海默病还要快”,额颞叶变性,也称为额颞叶痴呆,可是“痴呆”二字,她总是不想说出口,她没办法把曾经那个心算速度一流的母亲归为痴呆患者。
“也难怪,从前你外婆村里一老太太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相同的话颠三倒四重复许多遍,刚发生的事一会儿就忘,但要是你主动搭话,人家却有礼仪得很,会问你吃了没,要不要泡杯茶,跟你妈妈的症状完全不一样,不会打人砸东西。”
“爸爸,这是个遗传病。我查下来也有!”
虞颂父亲倒抽一口气,“……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预防呢?或者趁没发病治一治。”
“没有的,爸爸,基因病全世界都没有法子。是天生的病。”
虞颂父亲茫然地叹口气,“爸爸也不懂这些,你是医生,有没有哪个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把报告带上,去问问看。”
“不用了,这就像电脑设置一样,设定好这个程序在50岁开启,就是五十岁开启。”
虞颂父亲听得女儿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颇有几分颓唐,无奈道,“平时多锻炼,积极用脑,总有好处的。”
“没有用的。”医生总是这样冰冷又理智,对于指南中明确说无任何治疗办法的疾病,虞颂相信,千真万确没有任何治疗手段,包括延缓病情的手段。这就是病人和医生理念分歧的地方。在医院,部分患者一旦被确诊为某种不能断根的慢性病,便会拒绝继续西医,转而投入中医院的怀抱,他们总是天真地以为,西医不能治愈的,用中药可以延缓。每逢此时,虞颂总是要拼命压抑自己想告诉他们的冲动,她特别想说,如果有临床试验论证某个办法可以延缓某病,哪怕只是一点点延缓,也是可以被写入文献报道的,那些唯心主义的“延缓”都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