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衾的爸爸是个看起来很和蔼的人。他们见了面,一起吃饭,他父亲一直说着北京的天气和人文,还有一些老北京的事,叶之衾听着一句话也没有。
六安对讲故事特感兴趣,她喜欢听,听的津津有味。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她发觉叶之衾和他父亲,也亲密也生疏,奇怪的父子关系。
一餐饭结束,叶之衾去付款,他父亲忽然就问了六安一句:“你觉得他怎么样?”
六安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假思索就回了一句:“挺好的。”
“你觉得他好?他很忙,忙起来六亲不认。”
六安不大明白他父亲的话意欲何为,说:“这个年代大家都很忙。您看这北京城的人,走起路都像在飞,连看一眼身旁人的时间都没有。我不喜欢这里。”
他父亲笑了,“我也不大喜欢。”
叶之衾匆匆走回来,先是看看时间,又看看了六安和自己的父亲,说:“爸,我今天要回去。公司里还有事,我就不跟你去了。”
“嗯,那你们先走吧。”顿了顿,见六安心不在焉的看着外面,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说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就这样分开了,回酒店的路上,叶之衾一路也不说话。
六安好奇,问了一句:“你爸去哪儿了?”
“去见他的朋友。”叶之衾眼睛看着窗外。
什么朋友?六安还想问,她要是问了,叶之衾也不会瞒着她,可是总觉得他好像不想说话,还是算了。
六安低下头,听见叶之衾主动说:“我爸以前的朋友,进去了,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啊?进去了?”
“嗯,以前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争权夺利的事,站错了队,永远也翻不了身。”
叶之衾有段时间特别在意一个人的新闻,这个人大家都在议论,网媒上每天都有他的故事,又没人知道哪个报道是真的,没多久就全部撤销了,销声匿迹。六安也八卦过,听说子女都在国外不管他了。后来听说判刑了,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在这对父子身上经历过的事,一定很惊心动魄,远远比破产更加惨烈。
六安说了那个人的名字,叶之衾点点头。
“这样的人,可以去探监吗?”
“我爸有朋友安排,他每年春节都会回来探望一次。”
六安见叶之衾兴致不好,想逗他开心,扑上去搂住他的腰。
“你还有没有假?我们去岛上玩好不好?我给你唱歌。”
叶之衾惊悚,转眼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说吧。”
“没有啊,我就是想陪你玩,你这个人的生活太没意思了。”
“我没有时间玩,明天回去,后天要去上海参加一个大会。”
“什么大会正月里还要开?”
“这个年代是比速度的,比谁更快。很多人今年就已经把往后五年的事都规划好了,哪像你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想明天后天!”
“想那么多,老得快!”
六安转身趴在车窗上,有点沮丧。永远都跟不上叶之衾的脚步。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乌龟一样慢,不如算了。
回到酒店叶之衾让六安自己收拾东西,说要去拜访一个长辈,带着助理安娜走了。
安娜不知道是学乖了还是找到什么门路变聪明了又或者是被叶之衾训话训怕了。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知道谨慎了,再问她行程的事懂得打马虎眼了。
真是跟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学跳神,学不到好!
六安觉得无聊,又不想出去转悠,嫌累,饿了叫了外卖。又怕人找不到,就在酒店大堂里坐着等。
“六安!你也在这里啊!你来几天啦?”
大老远的,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在喊她,是梁妙音。美人儿上前一把拉住六安的手。
“没几天,呵呵。你什么时候来的?”
六安看着她身后的卫蓝,也笑呵呵的,一片和平。不知道男人欺骗女人的当下,内心活动是什么样的。内疚?侥幸?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才来啦,卫蓝才接我的,本来我想早点来的,可是我爸妈非要我在他们那多呆几天。烦死了。你都不知道,他们住的那个州无聊的要死啊,出门买东西要开车几个小时,鬼影没一个。还是这里人多好玩。”
梁妙音说着去拉卫蓝的手,卫蓝顺势搂住她。
“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他在这边参加同学会你也去了是不是?怎么样啊?卫蓝有没有带小姑娘参加?”
像是玩笑话,也未必没有其他意思,拐弯抹角的试探。艺术家什么德行她自己肯定是最清楚的,还用得着别人说么。
“小姑娘没有,都是一群老太婆。一斤粉都盖不住的皱纹还浓妆艳抹,吓死人了!哪有你年轻貌美呢!”
六安这话就是故意说给卫蓝听的,寒碜他。她肯定不能说其他的也不能暗示,说了必然会挨骂,叶之衾最讨厌多嘴多舌的人。
“我就喜欢你嘴巴毒。哈哈哈哈!”
卫蓝四处看了一圈,岔开话题,问六安:“他人呢?”
“说去探望长辈。谁知道,也没说是谁。”
六安说着,眼睛不禁被大厅里的字画吸引了,随口叹了一句:“这个得值多少钱啊。”
“这是叶之衾他爸写的。”卫蓝答了这么一句。
六安立刻去看落款,叶敷恩。还有几个红章,不知道写的什么。
“他爸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是干什么的?”六安不相信他爸仅仅是一个书画家,吃饭的时候,很有些做派。
“当过书画院的院长,头衔挺多的,算起来也是个正厅级的……嗨,挺复杂的,都过去的事了,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卫蓝也盯着字画看了一会儿,说:“估计是去崇光家看他爷爷了。”
“傅崇光?”
“是啊,他爷爷最喜欢叶院长的字,这不就是他爸送的么。”
“这个酒店,是傅崇光家的?”
“对啊。”
“他们两家这么熟?”
“熟啊,以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俩家关系好着呢。之衾他爸和崇光他爸关系特别好。经常一起带我们吃饭,出去玩,给我们买东西,带我们见了不少世面。”卫蓝很怀念那个时候,沾了不少的光。
“没听他提过。”她几乎一无所知。
“他们家的事,也很复杂。之衾他外公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去世的早。他妈为了他爸,付出了太多了,之衾也付出了很多。总之呢,能有今天都不容易。”
卫蓝没有多说,六安没有多问。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人家不想让你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外卖到了,六安拎着外卖要走,梁妙音不许,一定要六安吃完陪她去玩,六安说晚上就要回去了。缠了半天,卫蓝当然不想她们俩单独在一起,言多必失,早晚会坏事,想着法儿的把梁妙音拖走了。正好,大家都落得清净。
回程的飞机上,叶之衾一句话也没有主动说,六安也假装睡觉了。
他这次回来,算是诚意满满。变着法儿的想要把她公之于众。见了亲人朋友,亮了底牌旧事。什么事都愿意主动说几句了。这搁以前那可能的事儿呢。想起那些年的憋屈劲儿,她心里闷闷的闹起小脾气:反正你叶之衾的家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叶之衾去了上海,半个月没消息。
走之前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交代让她去蔡老师那里学习的事,和老师见面,不过这个老师不是蔡老师本人,是他的学生,蔡澜迟。
六安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做了蔡澜迟的学生。也许是蔡老师发过话不收徒了,把她推给了自己的学生。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个天大的面子。
她明白叶之衾的良苦用心,全心全意的接受。
白天她在陶艺馆上班,得空要上网络班学习设计,要按时交作业。下了班就去蔡老师的工作室。每件事都很认真。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叶之衾的同学会,那些人,各个都是社会精英,真羡慕。
她不是没有志气,只是好像在叶之衾身边,才会有志气。这叫什么呢?环境和人的影响吗?也许是吧。
蔡澜迟一开始教她一些写意的水墨画,不难学。六安小时候的基础还在,学的很快,不过她没有说,不好意思说。三脚猫的功夫,说了怕别人以为她显摆。
蔡澜迟经常夸她有感觉有天赋,六安更不好意思了。
小时候是随波逐流,别人学,她也学,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差,也舍得给她花钱学,照葫芦画瓢,也没学出什么名堂。现在六安觉得学这个确实是可以修身养性的,考人的耐性,锻炼意志力。每天都要坚持练习。
弄的总是耽搁到夜里十二点,赶不上公车,只能骑共享单车。骑一个小时到家,可也不觉得累,就像以前为了考大学一样拼命,每天都很充实有动力。
卫蓝总调侃她,说叶之衾就是有本事,什么人都能教育好。六安竟然也不想反驳了。因为她自己确实荒废了很多年,是叶之衾把她引导回来的。
这个世界上,努力的人优秀的人,太多了。要么羡慕,要么就跟着去学,去追逐那些优秀的人。
蔡澜迟的师姐叫汪静,最开始不是那么友好,又或者是艺术人的清高,不太看得上半路出家习画的六安,这个她能感觉到。
每次六安都是客客气气的,虚心求教,接受汪静的任何指点。她愿意指点你,就说明还不是那么讨厌你。
蔡老师经常要出门去参展,参加各种活动,几乎是不怎么回来的。偶尔回来呆几天,会跟六安聊天,聊一些艺术人的事,六安当然喜欢听,什么故事,她都爱听。
这个工作室里的人,都是喜欢六安的,因为她安静,好学,谦虚。随时随地的都是崇拜,但也不是盲目的崇拜,她能说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对艺术作品的自我理解,虽然这种理解在他们眼里是业余的,外行的,但是也很有一些特别的意思。汪静都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这些东西,大都是跟叶之衾后面,潜移默化中学会的。
蔡老师常说:“六安是个对艺术有感觉的人。”
这种感觉,旁人羡慕不来。是再怎么努力刻苦都学不来的。
六安学什么都快,因为她骨子里是个较劲的人。以前学数学,别人试卷都是一张一张的做,她就是要一本一本的做,做不完,不吃饭不睡觉,寝食难安。
六安临摹一幅大画,没日没夜甚至没有回家,就在陶艺馆的阁楼里睡了几天,一直画到周末放假,哪儿都没去,硬是把画给画完了。蔡澜迟惊讶她的进步。
“六安,你可真是不简单啊,你小时候肯定是学过的。”
“嗯,小学的时候是学过一点。手生了,就忘了。我觉得一幅画一定要一口气画完,不然那种感觉很快就没了,再画就总觉得画不好了。”
汪静跑过来看了几眼,点点头,说:“还不错。蔡老师下午过来,你找他给你看看。”
“真的啊?蔡老手这次回来几天?”
“不知道,反正不会超过三天,上半年各种大展,年展,排的很满。”汪静翻着手机。
六安开心的笑,汪静只比六安大一岁,是个世家出身,家里祖辈开始就做书画相关的事。父母是做古物鉴定和文物修复的,傲气那是一定的,不过了解了就知道,人其实很好。嘴上总是傲慢,心里还是对她有所肯定。
六安总是能厚着脸皮求她,“师姐,你帮我改改呗。”
“诶!画可不能随便乱改啊,改了灵气就变了!澜迟看见要损我。再说,我现在亲笔画一平尺也不便宜,你出什么价啊?”汪静已经开始跟她乱开玩笑了。
她笑说: “我请你吃外卖。”
“那我要包月啊!我来给你看看吧,水墨画没办法改,我可以给你题字,你的字写的可真是不行,没点长进,手上没劲儿啊!”
汪静提笔就写了一首诗,李清照,很是应景。
“大师姐,字太难练了,我天天都练,可能我太笨了,练不好。”
“那倒也不是,这些都是要时间的,熟能生巧,十年不算长,三五十年也不一定出师,你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下午蔡老师风尘仆仆的回来,坐在茶室里休息,六安不好意思去打扰。大概休息了有一个小时,蔡老师走出来,走到大画室。
“六安,我看看你的画,澜迟说你画的不错。”
六安不好意思,“还行吧,也不太好。”
蔡老师只看了一眼,说:“不要过分追求技术,过分追去技术,就没有灵气了,显得死板。”
其实六安心里是以为蔡老师会夸自己的,因为这幅画她画的很努力,很较真,没想到蔡老师不喜欢,她默默的点头。
“嗯,我知道了。”
蔡老师喝了一口茶,一边品茶一边琢磨什么,说:“六安,你为什么要学画画?”
“因为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您说的一辈子只潜心钻研一件事是什么感觉。”
六安没有撒谎,她在第一次见到蔡老师在海边画渔船的时候就想过,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让一个人坚持一件事几十年不变?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干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觉得人活着其实顶没有意思。是在蔡老师身上,她感觉到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可以让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像会发光一样。照亮自己的人生,也能照亮别人的人生。可以照亮别人暗淡无光的一生。
“那你觉得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蔡老师一贯的面色平和,站起来说:“嗯,好好学。这种东西一定要自己慢慢去悟,不能靠蛮劲儿。也不能辜负老师的教导,你是澜迟收的第一个学生。”
“迟老师没收过学生?”六安是这么叫蔡澜迟的,她一直以为蔡澜迟是大学里的老师。
“他心气儿高着呢。”
蔡老师背着手,老顽童一样笑着,“他可有本事呢,有个美术馆,你学好了,让他带你参加画展。”
“真的吗?还能参加画展?”六安有点不敢相信。
“是啊,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学吧。”
做梦一样,六安开心了一整天。
晚上骑车回三千海,遇见了楼月。她从叶之衾舅妈家里走出来,大概是没得人家什么好脸色,出来一脸的丧气,跟六安撞了个正着。
“他对你可真是没话说。”楼月阴阳怪气的来了这么一句。
六安站在路中间,以前多多少少有点惧她也敬她,可能是自己太自卑吧,也可能是羡慕她样样都好,还那么有能力。这一刻,却是全都没有了。人的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就是一种病,得治。
“他舅妈不待见你,你找我撒气可就没意思了。”
楼月冷哼了一声,“不是口口声声说不靠他,你住他的别墅倒是住的挺快活。”
他的别墅?六安看了一眼前面熟悉的房子,又想了想卫蓝那些胡扯八道的话,倒也是,她怀疑过,没说而已。
“我住他的房子有问题吗?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怎么样是我们俩的事,好像不关你的事。”
六安想到楼月和傅崇光的事,觉得自己应该再狠一些才对。要怎么替叶之衾出气呢,也许他不喜欢自己多事。
哼。楼月冷哧一声,“你要住谁也不能拦着你,你好意思你就住吧!反正你靠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乐意养你这种没用的小姑娘。”
楼月又好像心情很好似的,大摇大摆的走了。
弄得六安憋着气,想骂的话一句也没骂出去,干憋着回家睡觉了。
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
睡前给叶之衾发了一条信息:你失踪了?
没有人回复,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第二天,都没有人回复。
大清早接到妈妈的电话,“六安你回来一趟,家里有事。”
六安很久没有回去过,也不曾打过电话,她是个薄情寡义的孩子。她自己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薄情寡义才能过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