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我在。”
光像是安下心般稍稍放松些,身子懒懒地斜靠在桌沿上:“你现在在干什么?”
亮笑了起来:“和你打电话。”
“……”好像也没错。
光又说:“我晚上不在家,你可别睡不着觉啊。”
亮沉默了一小会:“嗯,我尽量。”
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口吻,光的心里却无端难受起来。
正搜肠刮肚地想转移话题,那一头,亮的声音便如同氤氲在雾气里,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本该听不清晰的,光却一字一字都听清了:“光,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佯装镇定地问:“什么?”
亮:“你说的时候,至少,让我陪在你身边。”
“……”这一次,光长久地沉默了。
尽管塔矢说得模棱两可,他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知肚明,『那一天』总会来的。他逃不掉,也躲不开。
可是真到了『那一天』,塔矢陪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用呢?陪在身边,就意味着共同承担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塔矢?
他闭上眼睛,那日梦中母亲痛心疾首的模样又清晰如昨地浮现在脑海里。倘若塔矢不在,他大可以厚着脸皮,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可如果塔矢陪着他……他不敢去想,只知道,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也决不能让塔矢受半点委屈——任何由他的至亲加注在塔矢身上的难堪,都要比打他骂他,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或许塔矢觉得他负有责任,或许过往无数次都是塔矢为他遮风挡雨,但这一次,唯独这一次,他希望可以由自己亲手为塔矢撑起一片属于他们的未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你愿意与他分享你所有的成功与喜悦,却舍不得他与你共同经历哪怕一星半点的痛苦。
他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可以再欺骗塔矢。可他也不想让塔矢失望。
许久之后,亮终于听光说:“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啊。”
他到底还是把自己推开了……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亮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深爱的那个曾经胸无城府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光的骨子里,依旧是初心未改的倔强与天真。
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对于光的这一变化,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悲哀。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招惹进藤?是不是应该到死都把那不断疯长的绮念烂在心里?
他是不是……错了?
然而,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应对未知的能力。
今日下午光与中村的那场对弈,他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棋局,会令光在对弈后拒绝与他复盘。还有中村临走时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无形中带来的那股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客厅里,灯火通明,亮却只觉有一团肉眼无法看见的黑雾,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整个吞没。
收了话线,光心中的不安仿佛决了堤。
他要回去。
立刻,马上!
几乎没有停顿地,光拽起书包就往外走。
然而一开门,便与站在门口,正打算敲门的美津子撞了正着。
美津子:“阿光,你这是……”
光:“对不起,我有点急事,现在就要回去。”
就在与美津子错身时,光忽然顿了住脚步。
他转身望向母亲,眼里一点点漫上愧疚:“我长这么大,是不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美津子:“……”
光又问:“我能提前申请一枚‘原谅符’吗?”
美津子听过“护身符”、“安产符”,就是没听过“原谅符”。
她不禁纳闷地问光:“‘原谅符’又是什么?”
光垂下眼睛,轻轻握住美津子的手,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眼底好似压抑着某种情绪:“假如哪天我做了什么让您伤心的事,您可以……再原谅我一次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的心里就有个声音在说,太卑鄙了。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利用母亲对他的爱,为之后可能对他们造成的伤害留下后路。
可他却没有办法。
他爱塔矢。
虽然18岁的年纪,说“爱”这个字未免有些言之过早;虽然他从未一本正经地对塔矢说过“我爱你”。
可他的确爱他。到底有多爱,他说不上来。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假如哪天塔矢先离开了自己,他一定仍旧呼吸着,却好像所有生活都失了颜色。往后的时光,便都成了等待与重逢的倒数计时。
美津子故作深沉地想了想:“那要看什么事情了。如果真的伤透了心,我可能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光的眼睛几乎立刻就红了。
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儿子如此伤心的模样,美津子急于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说什么原不原谅的。就你这满脑子围棋围棋的智商,也做不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
“母亲……”光嗫嚅着叫了一声。
美津子心里一颤,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好好。原谅,都原谅。反正我把你生下来那天开始就是欠你的。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一点没长大!”
按照光原来的脾气,必定是要当场反驳的。
这一次,他听后却笑着全盘接收:“嗯,是没长大,这几年一直在原地踏步。可能还有些倒退。”
美津子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最后,她只是拍了拍光的肩膀:“还在磨蹭什么?不是还有急事么?路上小心。”
光迟疑了片刻,和美津子道别后,就出门了。
望着光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美津子先是欣慰地笑了,但笑过之后,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隐忧。她忽然觉得儿子仿佛在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得很远很远,她快要跟不上他了。
冲出地铁站的时候,光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不自觉地看向出口的左侧。记忆像是开了闸,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曾经有个少年,执一把雨伞等在那里。他将雨伞移到自己头顶,眼眸似水般微笑着说,我想要快点见到你。
已经不止一次了。
光从未有过如此清楚的感觉。
自己就像是一只风筝,塔矢牢牢握住风筝线的另一头。无论他走到哪里,去到多远,只要塔矢一收线,天涯海角他都会第一时间回到他的身边——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塔矢,我回来了!”
推开门,光迫不及待地走到客厅里。
然而下一秒,他的瞳孔却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