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公众视线的最好方法,往往不是讳疾忌医地闭口不提,也不是想方设法地解释隐瞒,而是抛出另一道较之前更吸引眼球、更具普遍性的谈资。
“辞旧迎新”无疑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佐料”。
一度在网上、围棋界闹得沸沸扬扬的“杂志风波”,在“福袋”、“初诣”、“新年旅行”等若干佐料的稀释下,一个月不到便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棋院方面,也好似偃旗息鼓般未再对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加以置喙,一切都如同甫一落下便消融在半空的初雪——
先前的所有非议都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唯独当事人仍旧心有余悸。即使公众淡忘了,他们也忘不了。不仅忘不了,也不敢忘。
周六去往森下研讨会的路上,光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背上立刻条件反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回头,就看到和谷一脸得逞地哈哈大笑。
“原来是和谷啊……”肩颈又瞬间放松下来。
追上光,和谷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都过去了吧?”
换做旁人,可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光却立刻意会了。
他的脚步没停,依旧平静地目视前方,只声音里透出些事过境迁的感慨:“嗯,就这样了吧。”
暂时,也只能这样。
光在心中默默想着,却没了事发之初的那份张皇。也许是经历过一回,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又或许是被急于强大起来的信念支撑着,心上不觉武装起一副铠甲。
和谷与他并肩走着,沉默片刻,忽尔收起脸上的笑意:“不过,你和塔矢还是要小心。”
光听出他话没说完,便没立刻接话。
“听说,几年前棋院里也有个棋士有过……额,类似的传言。”和谷瞥了光一眼,小心地斟酌道,“事后,棋院发现传言并非捕风捉影,刚开始明面上像是中立的态度,不质问不澄清,暗地里却渐渐减少了这名棋士的工作。原本与他熟络的棋士在听见风声后,也仿佛看到怪物般避之唯恐不及。可能就是在工作减少和来自周遭的双重压力下,那位棋士之后几个月的棋赛成绩惨淡。职业棋士虽然有固定的基本工资,但大多数薪金还是与对局输赢、工作量直接挂钩。即使再热爱围棋,如果到了无法维持正常生活的地步,那么结局就只有一个……”
接下来的话,已无需再言——
结局只可能是,彻底从日本围棋界销声匿迹。
虽然现在较前几年已大有改观,但要想让开明的新风越过崇山峻岭,吹向思想固化的
瘠土,却仿佛比太阳西出,还要难了不止一个几何级。
棋院曾经对待那个棋手的处理态度和方法,哪怕是时隔多年的今天,也保不齐不会在他和塔矢身上重演一遍。
哪怕他至今都觉得自己和塔矢没有错,只是选择了比多数人更加小众且泥泞的道路而已,但在多数人高举的大旗中,少数派便成了异端邪教。一个大浪打来,无论你是棋坛双星,还是名人之子,都可能被拍死在沙滩上,永无翻身机会。
光的喉咙一阵发紧,话却不过脑子地从齿间逸了出来:“那你呢?”
和谷被问得莫名其妙:“啊?”
“……没什么。”光笑了起来,随即勾上亲友脖颈,“我会注意的。Thank you!”
——他原想问和谷,那么你呢?如果东窗事发,你会成为那落井下石中的一员吗?可转念一想,又把话截在了萌芽里。他直觉自己问的是句废话。一个愿意耗费口舌给你忠告的朋友,一个在事后仍旧愿意主动接近你的朋友,再问他这个问题,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被和谷知道,说不定又是一顿臭骂。退一万步,就算今天得到了和谷一句回答,真到了那一天,在那个特定的人事场合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其实谁都无法保证。
但至少此时此刻,和谷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担心着的。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和谷自然不知道光脑海里这些弯弯绕,正想插科打诨,一侧目,撞上光波澜不惊的一双眼,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这位好友仿佛有什么地方变了,变得喜怒不形于色,身上仿佛多了层幽然的淡定。
说不清是否和塔矢门下那家伙有关。
可即使两人都是棋坛上最耀眼的新星,他们身上的气质也截然不同——塔矢亮就如同千年不化的冰,容易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无差别冻伤,而进藤却像是三月春风里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冰雪消融。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两个还真是挺配的……
这个念头刚起,和谷就被自己超前的想法吓得不轻,掩饰般咳嗽几声,强行收住信马由缰的思绪,却又不小心触动另一道记忆的闸门。
“呐,进藤,”目视前方,和谷道,“几年前,和你一起参加北斗杯预选赛时,我其实暗自庆幸过,还好和我对弈的人不是你。”
“欸?”光微微一愣。
“直到那天,看见越智那么强烈地要求与社再加赛一局……”
曾经一度令自己羞愧难当的怯懦,如今提起,却带了分自嘲的坦然——这些年来,不断变强的人,不只有进藤一个。
“进藤,你是我的同期,也是我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对我,或者其他多数棋手而言,都渴望与高位者对弈。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包括塔矢亮。”说到这,和谷绷不住了,不好意思地拿手蹭了蹭鼻子,“哎,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你可以一直下下去。当然,如果哪天你又给我当了逃兵,我也一样会找到你,然后把你重新抓回来!”
“……”原本交心的话语,被这么半是威胁地说出来,一下就变了味。
记忆好像又抽丝剥茧地回到那日,和谷来找自己,连声质问为什么不参加研究会,为什么翘掉大手合。
仔细想来,自己能走到今天,佐为、塔矢、伊角、河合先生、桑原老爷子,身边好像从来不缺和谷这样“自说自话”的人——自说自话地关注自己,自说自话地对自己抱有近乎执着的期待,又自说自话地推着自己一路前行。
棋手们都这么乐于多管闲事吗?
光微怔过后,轻轻勾了勾唇角,想要说“谢谢”,又觉得此时的这句既苍白又疏远。思考再三,只好厚着脸皮,照单全收:“所以,你也承认我很厉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