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闺女四十了?还有好几年呢”,老爸此时进了门,笑道:“你回来你妈的注意力可从我身上转移了”。“爸,你怎么又回去上班了?”,田暮雨问到。“没办法,我不在厂子里没人管事儿,你冯叔找我好几次让我回去,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驳他面子了”。没等田暮雨再开口,老妈抢白道:“就让你爸去吧,不然他在家闲着总想去打麻将。老年人得经常活动,他在麻将桌上一坐几个小时,天天如此身体怎么吃得消”。“得了吧”,老爸不以为然,“是你嫌弃我每天呆在家里,没事总找茬和我吵架,我是为了躲你才去的”。老两口斗嘴皮子斗了大半辈子,田暮雨只听着乐,也懒得劝和。
吃过午饭,老爸沏了壶碧螺春,父女俩坐着喝茶聊天,这是多年来的习惯,老妈在厨房洗碗,不让田暮雨插手。每当此时,田暮雨都觉得很快乐、很享受,她真的不想长大,真的很想回到小时候,一家三口幸福简单地过日子,无论父母那时是否感觉到幸福,至少她认为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爸,你的事情还打不打算上访了?”,田暮雨突然旧事重提,惊得老爸一愣。这个家里一直存在一个敏感的话题,是全家人的隐痛,也是禁区。这本该是老爸最大的心结,却仿佛成了田暮雨最深的伤口,每每提及,她表现得远比老爸更不平、更激动。“你怎么又说这事?”,老爸责备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连你妈都不再逼我,你怎么就是放不下呢?”。“爸,我妈为什么不逼你,你想过吗?”,田暮雨已带了情绪,“你的事自己都不上心,别人再努力有什么用?”。言尽至此,还有一半噎在她的喉咙里,她其实还想说:我妈是对你太失望,遇到你这么窝囊的男人她也只能认命。可这话太伤人、太不孝,看着老爸鬓边的白发和明显的老人斑,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只得咽了口唾沫,又呷了几口茶,才又说道:“我从小跟着你看书,《史记》里有个故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老爸不说话,用疑惑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田暮雨继续说道:“大概意思是,秦朝丞相李斯年轻时在县里当小吏,他住的地方的厕所有老鼠,人和狗如厕时常被它们吓到,觉得很恶心,嫌它们在厕所吃的东西不干净;而粮仓中也有老鼠,不仅吃粮食,还敢跟人和狗共处一室。李斯很感慨,说:人是否有出息,就像这老鼠一样,和他所处的环境是密不可分的”。老爸听完,脸立刻黑了下来,说道:“好闺女,书没白读,拐弯抹角地骂你爹没出息。你不就想说我是安逸日子过久了,意志消沉,甘心蒙冤受屈吗?”。“难道不是吗?”,田暮雨反问道,“爸,你为公家尽心竭力干了二十多年,就为落这么个下场?早过了退休年龄,还出去辛苦打工挣钱?”。老爸叹了口气,道:“我去你冯叔那儿可不只为了挣钱,他交给我一个厂子,我能说走就走吗?你还是太年轻,想问题太简单了。我的事我自己最清楚,当初是因为证据不足才判了我两年缓刑,不然以法院认定的罪名怎么可能那么快放我出来。虽说疑罪从无,可这案子放了那么久,现在重新搜集证据难度太大了。爸老了,没有精力再去翻案了”。田暮雨不忿道:“还不都是你把案子拖了一年又一年,事到如今又找这么个牵强的理由来搪塞我们”。“你这孩子真是傻得可以”,老爸恼道,“陷害我的是上面的人,人家一心要治我的罪,我去翻案翻得了吗?现在人走茶凉,时过境迁,我是能够鸣冤了,可我和你妈都什么年纪了,还折腾得起吗?”。“我替你去呀”,田暮雨急道,“你们养我是干嘛使的?需要哪方面证据,哪些人的证词,你理理思路给我列张清单,跑腿找人我去办”。老爸没接话,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阵,问道:“闺女,你到底怎么了?我的事就这么让你耿耿于怀?你替我上访,工作不要了?老公孩子不要了?你知道这案子牵涉多少人和事,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家子人还活不活了?安生过日子不好吗?”。“可……”,田暮雨还想再辩驳,老妈开口道:“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的心思我跟你爸都明白,无非是你眼里不揉沙子,何况还是这种‘大沙砾’。可你换位思考一下,我们作为父母,让你在二十岁,正处在人生转折点的时候遭遇那样一场变故,我们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能成长成现在这样,我们非常欣慰。接下来的日子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把米饭养大,让他不再像你一样,经历那种让人瞬间长大的事情,我们就知足了”。
在田暮雨的意识里,老妈的心智、才能远在她之上。老妈的苍老是一刹那的,从老爸蒙冤入狱的那刻起,她便与昔日的美丽作了诀别,一夜之间,皱纹和白发将她侵袭得来不及辨认。田暮雨在老爸离开的日子里才真正了解老妈,老妈所表现出的坚强是她无法想象的,她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家里没有亲戚可以帮助老妈,他们的不济是她早就料到的,所以直到现在她仍旧瞧不起他们。老妈不断地为老爸奔走,一半是为了替他洗雪冤屈,一半则是为了老妈自己,她发誓要为自己出这口恶气。老妈咒骂老爸,后悔嫁给这个窝囊的男人,她说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早点看出老爸的本性。起初田暮雨还与老妈争辩,后来却放弃了,因为她渐渐发现,自己身上多多少少残存着老爸的影子。
长久以来,田暮雨都认为老妈的想法和她一致,一旦她跟老爸提翻案的事,老妈肯定会从旁协助,积极配合她力劝老爸重新搜集证据,继续上访。可万没想到,老妈不知在何时已经“变节”,“变节”的理由竟然还如此充分,令她无法反驳。换位思考,如果她是老妈,米饭是如今的她,她还会不会赞成儿子去涉险,去翻出什么“滔天巨浪”来?
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