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柴书博按照计划安排,搬进了麓云之遥的书院内。他头一次进这个一般孩童都会来的道法学校,这里头还沿承着九城一贯的风格,白墙青瓦,延绵不断,清雅静谧,未闻喧哗。
走进书院里,有一位佝偻着脊背的中年男人,像杜家的那位老妇人一样,在‘刺啦刺啦’地扫着地。他看见了一身皂绿行头的柴书博,示了示意道:“你的房间在那尽头。”
“谢谢。”
看了眼不干不净的房间,柴书博躺在床上,想起了杜家主说他有想要的东西是很好的事情。他看了眼床边的长柄绿剑,猜想杜家主嘴里说的可能是剑法。
思绪还未通畅,就已被打断。
驼背人低矮着身形,拿着扫帚走进来说道:“早中晚和我一起干活,干完活你就可以自己干自己的事情。”
他接过了扫帚,点了点头。
按照驼背人说的,他每天卯时午时酉时扫地,辰时未时浣洗。没过几日,驼背人慢慢告知他,哪儿是书屋,哪个里头藏书丰富。顺着指引,他推开了几盏同样不干不净的门,翻了翻,出人意料地翻出了很多上古剑法的书籍。
每日整洁了书院后,驼背人偶尔坐在梯阶上。缄默地看柴书博早间练剑,正午练剑,月下练剑。
夜里的某一天,柴书博参这古籍里的知识,磕磕跘跘地习完了剑法。方才注意到了未发出丝毫声响的驼背人,佝偻地坐在梯阶上安安静静看着他修炼。
柴书博剑尖一挑,拿来一件厚些的衣服套上,月下露出了虎牙,笑得随性道:“你觉得怎么样?”
驼背人道:“挺好。”
柴书博也坐下,在一旁不经心地看了眼驼背人。几月下来,驼背除了安静些外,倒也没有过什么异样。
两个不算熟识的男人就这般于月下坐着,四下无人开口,气氛逐渐越发显得奇怪。柴书博放下长剑,思忖了片刻后开始说道:“书屋里我翻出了很多古籍,对我练这上古的剑法很有帮助。”
“我听闻你没有法力。”
柴书博默了默。
“这个确实见识得少。”
柴书博又默了默。
空气安安静静,没有人继续开口。他看了看天际流萤后,说了句:“九城柴域少帅用的也不是法力。”
他没有听到驼背人接话,只看见倏忽间,一把银灰的短匕没有征兆地递了过来。他观此举,看向了驼背人,听驼背人将短匕交予他后木讷地道:“这个送你。”
“柴域少帅是九城的守护神”驼背人道:“你能将自己的能力拿去守护,也许也会成为少帅那样的人。”
抚了把短匕,柴书博收好了它。望了望天,他问道:“所以若能承蒙九城的认可,也是你所追求的吗?”
“心底爱九城的人,应该都追求这个”驼背人身形显得又矮又小,月光根本照不见他的面庞,只需光看背影,就能推测出这个皮相是何模样。驼背人在满是少年英挺气息的柴书博身边,惝恍道:“但我若想要九城的认可,应该先要对自己感到骄傲吧。”
柴书博的目光回到了驼背人身上,听见他接着说道:“我是没什么追求的人,但你作为九城年轻的一辈,不要步了我的后尘。”
九城崇尚法力,九城从不需要你。
这些声音在柴书博心里响起,他心里好不容易快要散开的雾,又聚了聚。风轻抚剑穗飘扬,月下他问道:“为何这么维护九城?”
驼背人看向柴书博,柴书博看见他一张脸和他的身形一样,也歪七扭八难以入目,口中却是字字清晰道:“这里是我的母族。”
柴书博怔了怔,听闻驼背人继而道:“我生得样貌丑,沦落到了这里,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年,没再想过要出去。只是书博你还年轻,你如果不喜欢现在的九城就去改变她,但不要伤害她。”
他听完过后,有半响没有讲话。最后‘咣’的一声,收起了银灰短匕,身影离去前说道:“我会尽我所能。”
又到了第二年冬天,柴书博在雪地里拾掇着落叶梅花。他从小便喜欢这种东西,含苞吐蕊的梅,枯槁卷尾的叶,都只会静静躺在他手心。
败叶的摩挲感真实,即使是枯槁也让他感到了有生命存在过。落梅芳香,清雅而长久,袭人却又不会干扰侵蚀了他。
也在那个拾叶寻梅的冬天,驼背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柴书博记得清楚,因为那样的名字,他听过一遍再也没有忘记。
饮灵,他叫柴饮灵。
第三年冬天,相貌丑陋的驼背人饮灵身上多了些新伤旧痕,其样更是可怖起来。开春之后,他出了趟院门,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柴书博拿着饮灵借他的薄被,在书院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驼背。柴书博入住书院前就被烟离家族的人禁了足,纵使轻功再好,院内的樱花树都只有那么高。他一有时间就立在上头,找佝偻低矮的身影。
他那日拿着扫帚从屋中走出来,就看见饮灵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
驼背人饮灵被人活活打死了。
柴书博吸了吸气,在某个时刻反而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落下来之后,更让他觉得空荡。
他的瞳孔浊了浊,如同染了一片虚无的玄色,一点点失去了色彩。
往前走了些步子,抱起蜷缩佝偻的血人,去了后院。一路滴落的猩红,在书院茶白的石子路上,兀自绽出了花。
九城又和邻近的客族争执了好几个月,他们的人再来时,发现书院里多了一座晦气的石碑,石碑旁插着一柄银灰的长剑。他们蹙了蹙眉,前去找柴书博的身影。
柴书博立在枝头,月色寥寥也全都聚集在了他身上。满身的清霜,满眼的寂寥,他声线还是像从前,只是言语里安静了许多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来使一板一眼地问道:“你应当就是柴书博,可想着出去?”
柴书博示意,面上却是看不出有多么兴奋,说道:“愿闻其详。”
“你是否愿为九城出战?”
柴书博闻言凝滞了下,目光顺着他们的方向,恍若看到了身后那个被人打死的佝偻身影。饮灵那张面容万分扭曲,挤出了一个微笑。
树梢上的少年一跃而下,长剑如成了生灵,旋转而来。他一挥臂,抓揽过长剑,笑得真假难辨道:“愿为九城赴汤蹈火。”
九城的人得到他的答复后,挥袖而去。不过几日,就安排他到了东方阵营的营内。
也诚如来使所言,他日日夜夜都被安排得满档。柴书博的生活里,除了战争杀人,就是掠城夺地。而他现今的能力也让精通法力的人叹为观止,时常看见他如光芒般在战场上闪现,时常又看见他浑身是血拖着身子回来的样子。
也有人会扶他一把,也有人开始学着朝他嘘寒问暖,‘剑士’二字赠他也赠得热情诚挚。
柴书博日日笑得如同出书院那日般,契合场景人物得刚刚好。只是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有些人根本注意不到,只和他打过招呼问过好便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