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公司的前身天安水泥厂原本只是一家附设小厂,六十年代大搞三线建设的时候,在这一片叫做大马塘的山沟里建了一批小三线。
由于交通运输的原因,小三线建设初期,先行建设了天安水泥厂,三线建设完成后,水泥用量骤减,同样出于交通运输的原因,水泥外运成了问题。
停产吧,国家几百万的投资,不停产吧,水泥不在军工生产计划内,没有计划指标。
省军工办想把它划给地方,但厂里五百名职工五百个不同意,一千票反对。虽然同样是生产水泥,但原来归军工办,那是军工,划归地方就成了老百姓。
在当地百姓眼里,军工厂的工人们都牛逼得很,穿印着什么“八八三五厂”“九六一八厂”等神秘阿拉伯数字的工作装,说山西话或东北话,管附近的农民叫老乡,而把其余人等统统都叫老百姓,包括地方工厂的工人。
天安水泥厂的五百多职工,是三线建设指挥部最早从各个军工厂抽调出来的,一下子叫他们当老百姓,编制也存在许多问题。才听说要划归地方,纷纷要求调回原厂,这些原因使得水泥厂的建制最终还是保留下来了。
除最低限量生产一点水泥外,军工办把那几家三线厂的一些基建工作也让他们去做,修路,筑墙,建房等等。几年下来,天安厂最辉煌的成就是筑了长百公里长的围墙,把那些神秘的工厂团团围了起来。
当这些神秘的“三线”厂不再神秘的时候,这些围墙的好处是,当附近的山林逐渐消失最终变成光秃秃的荒山,大墙里面却青山依旧在。
一切都反着来啊。
筑墙也好,造水泥也好,终究还是军工,工作服照样穿,工资照样领,管周围的农民照样叫老乡。
但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八十年代初,一些三线厂开始军转民品,天安水泥厂本来就是生产民品,自然是首当其冲。
那时还是双轨制,计划外产品可以卖给地方,但交通运输不便的老问题经过这多年变成了老大难问题。从厂里出来有三十来公里曲曲弯弯的毛路,多年没有维修,坑坑洼洼,破烂不堪,司机们都怕跑。拉一车水泥出去,豆腐盘成肉价钱,划不来。
军工系统由于裁军和缩减军备,生产计划锐减,天安厂赖以生存的那些牛逼哄哄的三线厂都面临转产转业,不只是天安的归属提上了日程。
天安水泥厂几乎停产,几位主要领导知道划归地方乃是大势所趋,再也回天乏力,同时提出离休。
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军人或者老军工了,在他们的身体里,甚至还有小日本鬼子留下的弹片,在划归地方前,按政策可以回老家或到省城颐养天年,他们搭上了军工系列最后一趟末班车,离开了抬头一线天的大马塘。
赵青成就是在那时走马上任当厂长的。
老领导们在离退休前颇觉无奈,几百号工人将来的生计使他们心情沉重,于是,他们行前留下上中下三条锦囊妙计。
上策是修路,把那条通往“320”国道的毛路修成水泥路或柏油路,这就他妈的从根本上解决了天安的出路。
中策是买上十几辆汽车,组织一个车队,送货上门,暂时也可以恢复生产,混碗饭吃。
下策是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混下去,混到哪天算哪天,天安厂好歹是堂堂军工厂,就算是划给地方,那也是国营厂,国家锅里有,国营厂碗里就有,用不着愁白了少年头。
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赵青成在老头子们面前点头称是,心里却说,要有钱修路,我把修路的钱拿来重新建一个厂在国道边,规模还比现在的厂大。要是有钱买车队,我干专业运输也不愿把车子拿来这条路上折腾。
至于第三条,赵青成心里只两个字,狗屎。
那时的天安不要说买车队,厂里就只有一辆破吉普车能动弹,赵青成就坐着这辆破吉普车,成天上省里市里跑工资跑资金跑项目跑归属。
破吉普跑到哪里脸丢到哪里,只好悄悄地停在拐角处,一干人下了车来,拍去身上灰土,这才敢登堂入室。最关键的是跑项目,跑归属。水泥厂本来应该划归建工系统,但赵青成一心想上磷化工项目,而要上这个项目又归化工系统。
天安厂所在地有着丰富的磷矿,而市场上磷化工产品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几位现在的副总兼董事都跟着跑过,也都跟着赵青成在回来的路上吃过烧洋芋蘸辣酱。
大家下了吉普车,嘴里大声骂着娘,蹲在公路边就吃将起来。一个农家女守着一盏小马灯,一个小火炉,卖烧洋芋不称斤也不论个,数人头,一块钱一个人,管饱。
现在说起来,大家都颇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