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蔚田还没能闹消停,本来就不该办什么宴席。秦自峰怕被戳脊梁骨,又怕惹得栗王不高兴,就折中了一下,让厨房好好做了一大桌子饭,算是给他接风洗尘了。做到这个份上,明冶烃也总不好再有什么不满了,何况人家本来就没什么别的意思。
有的人,桃花的眼弯着,轻轻地一扫,能勾魂夺魄似的,看得人心底发痒。虽无重彧的天生红睑,也无伏肆的男生女相,却是眉梢眼角带情,化了春水一般,如娃娃般的一等一精致。嘴角一勾,罂粟花开,沁入骨子里的惊艳,透过肌肤露出,连旁边的花魁的逊了几分颜色。
明冶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大宣朝有两只狐狸,一只是红眼的重彧,端的是奸诈狡黠。另一只便是明冶烃了,端的是皮囊有股媚态。
明冶烃见任空着位置,问道:“怎么?是有什么客人还没到么?”
明烁抿了口茶,目光望向外面,“是啊,重相和九钦天。”
“九钦天……”明冶烃眯了下眼,“素闻九钦天儒雅无双,白衣出尘,如谪仙不染世俗,澈仙,你怎么看?”
他身后立了个身着妃色罗裙,眉若青黛玲珑眼的女子,身形纤纤。闻声掩唇如铃轻笑,“王爷说呢?”
“哈!”明冶烃嗤笑一声,轻佻道:“我看未必有澈儿好看!”
秦自峰被吓坏了,连忙道:“王爷慎言!”
明烁反倒很是淡定地冲外面微抬下巴,“好看不好看,表哥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冶烃应声顺着看去,正是重彧与授九款步而来。
一头如墨青丝,一身月白轻袍,在夕阳下,有些泛着朱红的意味。他侧头望着重彧,唇边一抹弧度,不高不低。
他不知对身旁的重彧说了什么,引得重彧恶狠狠地瞪他,唇角就上扬了些,露出浅浅的梨涡。
明冶烃活了二十余载,阅人无数,今日才算知何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种纤尘不染、世俗不容的人,如跌落凡尘的星子。
跌落——
重彧忍不住想用手去捂住他的嘴,“笑什么?不就差你些钱,看你乐得跟个什么似的?你等着,迟早还清给你!”
授九点头,敛去了笑,和他一同迈进前厅。
“栗王殿下。”
“重相。”明冶烃那双带钩子似的桃花眼不轻不重的落在授九身上,上下打量,“这位便是九钦天了?”
重彧知道这人的毛病,皱了下眉,不着痕迹地挪步挡在二人中间,惹得明冶烃差点瞪他。
“王爷从楠丝过来,那边情况如何?可有见到平小王爷?”
明冶烃眼角一跳,被迫笑着看向重彧,“粮草到了,情况也好了不少了,蔚田的粮款也正在来的途中。”
重彧没什么意义地勾唇,依旧站着不动,“如此甚好。”
明冶烃却是微微前倾,睁大了眼睛,话题一转,“几月不见,重相似乎又美貌了几分!”
“噗——咳咳……咳、咳……”秦自峰既不抵明烁有经验,也没有授九那么好的定力,一口茶喷了出来。他以前只知这栗王是个人才,如今一看,他也是有无限的锦绣前程呐!
重彧面不改色地道:“不比王爷倾国倾城,天下无双。”
“不敢夸大,重相天生红眼,庸夫俗子不敢攀看,又岂是他人能够比拟?”
“王爷过谦了,谁人不知王爷相貌艳丽,你看,连澈仙姑娘站在你身边都要失了颜色,何况他人?”
“上至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天狼八部,楼兰夷南,回纥肃慎,重相英姿天下皆知。”
“再怎么天下皆知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但王爷就不同了,听闻王爷府上吹雪廊纳藏美人无数,前朝的天下第一美人,当今的举世花魁,据说可引来蝶舞轻绕,这等美人都心甘情愿拜服王爷,可见王爷何等风姿!”
别人拜不拜服秦自峰不知道,反正他是服了。这俩大男人在这里互相阿谀奉承也就算了,竟然阿谀奉承对方的皮囊,还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地、心安理得地接下来再还回去,可见脸皮有多厚,心又得有多宽。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又互相吹捧了几句才入座。重彧见明烁望来,微一点头。明冶烃眸光流转,滑到了授九身上,授九有所感觉到地抬了下眼,出于礼节地对他颔了下首,便抿了口茶。
明冶烃越看他觉得越有仙人之姿,视线便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会儿。淡色的薄唇印上杯口,如玉竹般修长的手骨节分明。
授九敛着眉,没有什么反应。
重彧眼角一斜,额角跳了跳,心中十分不爽。他往授九身边挪了挪,授九微微偏过头,他刚刚想压低声音开口,又堪堪止住,转着眼想了一下,就伸出手去拉住授九的手,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下一串字。
“别理他,他就是这个毛病。”
授九被他拉着的手指尖缩了缩,他反手在重彧手心写字,“眼神儿不好?”
“人不爱美,天诛地灭,他就是这么个人。”
重彧对他眨眨眼,授九迟疑着点了下头,他才笑着松开了他的手,晲着明冶烃喝了口茶。
明冶烃什么毛病,大概天下人都没有他体会深刻。
他母亲是南方一带的歌女,出了名的美人。后来像戏文里说的一样,有幸进了宫,诞下一子,身子骨就不大好了,常年居宫不出,烧香礼佛的。
人长得好看了,自然也就挑了些,但重彧认为能到达这个份上的必然是个极品了——明冶烃。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上到宫殿府邸,下到给他伺候的三等宫女奴才,必然都是美物。不求你如何地聪明伶俐,只要好看!好看好看再好看!其他的也都不是问题。闻说栗王府上就连浣衣的婢女拉出去也是能和那些个头牌媲美的妙人。
除此之外,他本人对美人美物也是极为热衷,譬如重彧之前说的前朝第一美人,当今举世花魁,通通收入囊中,男女不限,老少通吃。
重彧至今仍记得,十岁那年的大年三十,他随重将军进宫,路遇三皇子,也就是还没封王的明冶烃。那人先是直了下眼,随即扑上来就要伸手来摸他的眼睛,被重彧躲开了。他啧啧称赞道:“好一个天生的红眼,当真美艳。”重彧当时年少,初听闻这一句,险些抡起拳头将他打得爹娘不识,幸好随行的宫人们及时拉住了。
自此,明冶烃每每见他一次都要用他的皮囊说事,重彧也是个嘴贱的,不肯让他占了便宜,每次也都还回他,甚至他自己也还主动去招惹他。这就引出了一场又一场的大型奉承现场。
明冶烃不太看得顺眼重彧离授九这么近,咳了一声道:“重相身体似乎不太好,是遇上什么事了么?”
重彧下意识道:“被王爷的美貌惊艳到了而已。”
明冶烃:“……谢谢夸奖。”
重彧又重新人模狗样地道:“多谢王爷关心,不过是遇上几个小喽啰,被他们暗算了。”
“是么?”明冶烃那双桃花眼上下打量他,似乎是要看进他骨子里去。
重彧瞥了他一眼,正色道:“王爷,我可不想成为你吹雪廊下一个妙人儿。”
明冶烃:“……”
一直悄悄喝了三杯茶的秦自峰:“噗——”
明冶烃勉强着重新挂起笑容,咬牙道:“重相放心,本王暂时高攀不起你。”
重彧没什么胃口,很少动筷子,基本都是在和明冶烃互相伤害,授九更是只在喝茶。
一顿饭吃得妖里妖气。
明冶烃这个王爷来了也没能改变蔚田的残局样,重彧除了每日里多了件和他互怼的事,依旧去给燕卯打下手。他的折子八百里加急地被批了下来后,便又开始着手准备河道的事,整日里连轴转,晚上睡不着便起来画了动工的基本草图,一画便是到了天明。
河道动工等不及从其他地方调动人力过来再开活,重彧打算统计看了蔚田的城兵,凑齐五百人应该还不是问题,这样便可以先开个头。
明冶烃似是在此恭候他多时了。他长身玉立于一叶竹筏上,与周遭格格不入。重彧远远就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神经劲儿,将图纸收进了袖中。
“栗王殿下。”
明冶烃眨巴了下眼,笑着道:“真巧!在这儿也能碰见重相!”
重彧“呵呵”了两声,“就这巴掌大的地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王爷还是有什么话直说吧。”
明冶烃依旧笑着,微倾了身子,冲他道:“重相方便透露一下,九公子的生辰八字么?”
“……”重彧眼角一跳,“这种私密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咦?”明冶烃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是不解,“重相竟然不知道么?”
“三品以上官员不可随意泄露个人隐私,何况九方阁的人,又还是生辰这么忌讳的东西,王爷这话说的我就应该知道一样诶?”
明冶烃轻轻拧了眉头,“可按卞京的说法,好像真的只有且只会有重相知道的呀?”
重彧一愣,脱口问道:“又是什么‘钦天大事’是吧……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重相不知道?那就是一群想组团嫁给九公子却又互相撕逼的姑娘们罢了。”
重彧:“……什么玩意儿?!”
明冶烃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近来有人和本王说重相和九公子亲近,就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不过料想沁夫人是南方人,重相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重彧对他娘编造得太多,总有圆不上的时候,此时也是反应不过来这个“南方”是个什么梗了。他试着问:“南方?”
“嗯?嗯,南方……哦,南方有个说法,这每个人生辰八字是不随便让人知道的,除了父母兄弟姊妹外,也就只有将来的夫妻这样密不可分的人可以知道的了。”
“嘶——”
重彧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尖,顿时倒吸了口气。
他舔了舔唇,没心情再跟明冶烃扯皮了,“我还有事要与秦大人相商,就不跟王爷唠嗑了,告辞。”
他轻一抬手,竹筏便动了起来,要与明冶烃擦肩而过。
“重相这几日睡得好像不是很好?”
重彧牵扯着嘴角,漫不经心道:“王爷多虑了,我每日里为这水患操心,自然睡不安稳……”
“是么?”明冶烃眼角上挑,一副春风样,似有万种风华,“可我怎么觉得重相是为噩梦所扰?”
“王爷说笑了。”
“我也好奇啊……”他蓦地压低声音,对重彧道:“你梦到了什么,竟能让你退避不已。”
重彧缓慢地眨了下眼,偏头看向他,笃定道:“是你。”
明冶烃耸了耸肩,“世间皆道重相你没有软肋,我却偏不信邪,偏要看看你把什么藏起来了,人不过七情六欲,即便他面上再怎么光鲜亮丽,也逃不开心底的私欲,压得再深,藏得再好,欲望就更大,也只是缺了一个引子。”
重彧:“……”
神经。
重彧默不作声地离开,身后的明冶烃不知将什么扔进水里,听见了“噗”的一声。
幼子被掐着细嫩的脖子提了起来,不敢哭出声,任凭女人将他一下一下往地上砸,摁着他的头不断地撞上旁边的三足香炉。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染红了半边脸。幼子才颤颤巍巍地出声,“……母亲……不要打我……母亲……”
女人顿了一下,揪着孩子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谁是你母亲?我不是!你不是我的孩子!”
“……母亲……”
“闭嘴——我让你闭嘴——”
女人如同疯了一般反手将幼子摔了出去。幼子爬起身,见女人又朝他走来,止不住地往后退。背撞上了墙壁,他就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嘴里语无伦次地道:“……不要……不要打我……求、求求……”
女人将青锋往他面前一扔,高抬了下巴睥睨着他道:“不如你将自己的手割下来,我就不打你了。”
“……”幼子无声地哽咽着,身体瑟瑟发抖,发红的眼看着地上的长剑。
女人见他这副样子,心生厌恶,平日里的纤纤玉手此时发了狠地掐向幼子的脖子,将他钉在了墙上一般,瞪大的双眼露出杀意。
“你这孽种怎么配做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你……你……”女人有些语无伦次,睁大了眼不断地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你不能活下来……你这个怪物……你这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她倏然撒开了掐着幼子脖颈的手。幼子跌坐在地,脸上有些发紫,又变得发白,他惊恐地看着女人狰狞地笑,笑着捡起了地上的长剑向他走来,拖曳着的裙摆上仿佛不再是风华无双的海棠,而是奈何桥畔的曼陀罗华。
画面一转,一人身着月白广袖锦袍,手中捻着一枝梨花,如玉的面庞对着他浅笑。他却看见那人身后还站着一人,俨然是自己的模样!
那个“重彧”扬起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推,就要捅进了对方单薄的身子里。
“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