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在前头看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连忙拦了下来,“够了够了,别打了。”
“二姨娘,老爷没说能停……”
二姨娘本已蹲下身子满目心疼地将重彧扶着站了起来,听得这一句,冷声道:“不能停?打死也不停的吗?!”
“……这……可小的……”
“重彧!阿连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荼害他?!”四姨娘一改平日里和善的面容,一身白衣,跨进了梁上系着白花的青龙堂,毫不犹豫地扬起手,“我们母子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
二姨娘一惊,连忙拦住了她的手,尾随而来的三姨娘和五姨娘也是被吓了一跳,听二姨娘厉声道:“你疯了?!这是你能打的吗?!”
四姨娘甩开二姨娘的手,揪扯着重彧的衣领往他身后的桌子上就是一撞,“到底为什么?!重彧!这么多年来我们母子自认对你无所愧对,为什么你要这样对阿连?!他也从来没有觊觎过什么嫡子之位啊!你说话啊!”
四姨娘平时最是注重妆容精致,此刻却是哭得满脸泪痕消残,未施脂粉的脸毫无精致可言,却无人笑得出来。
重彧别着眼不敢看她,就这么任她抓着,头越垂越低,几次动了动唇,最后只有低低的一句“四娘……对不起……”
四姨娘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阿连就会回来了吗?对不起阿瑾的腿就就会没事了吗?重彧,你就是个煞星!当年是,现在也是!”
说着,又扬起了手,二姨娘和三姨娘连忙扑了上去拉开她,五姨娘将重彧护在身后,“三姐,打不得啊!阿彧不仅仅是嫡子,他也还是个孩子……”
“怎么打不得?!让她打!打死最好!打死了拖出去!我重家没有这样的人!”
“老爷……”二姨娘脸上皆是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么说……”
重霍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似恨不得掐死人,道:“怎么不能?!打啊!”三姨娘忙死死拉着四姨娘退开。
“老爷,阿彧他……”五姨娘握着重彧冰凉的手,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他干的这事像是孩子干的吗?!像是人干的吗?!”
“可他……”五姨娘还欲再说什么就被重彧拦住了,他走上前去,“五娘,别说了,错了就是错了,我的错……”
“啪——”
重彧被掀翻在地,嘴角流下条细细的血丝。
“老爷?!”众人惊呼出声,就连四姨娘也吓了一跳,她是想着要打重彧,可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想是一回事,真打了又是一回事了。
几位姨娘忙上去想扶他,然而手还没能伸出去就被呵斥道:“谁也不许扶!”
重彧手支着地爬了起来,还不等在地上跪稳,就被揪头发拖了出去,往玄武台去了,几位姨娘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等重霍停了下来推开玄武台的沉香木门,重彧整个人被他直接扔了进去,“砸”在了地上,重霍接着走了进来,伸手取下挂在柱上的长鞭。
妾室没有资格进玄武台,甚至连碰沉香木门的资格都没有,门一关上,就将里外隔了开,只听得见里面传来阵阵尖锐鞭声,响亮至极,那才叫真真的没有间隔。
沁夫人去世后,府上的大小事宜都交到了二姨娘手上,她自然是知道玄武台里的那条长鞭是干什么的——诰训鞭,鞭上有倒钩,见鞭如见家主,重家请家规都请不到的东西,即使犯的是弑亲叛国的过错,都还要细细考虑后才能请用的。
几人顿时跟着二姨娘跪了下来,开始叩首。
“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
“老爷!再打下去阿彧会没命的!”
“老爷!那可是夫人唯一的骨肉啊!”
里头的鞭声停了一瞬,但又响了起来,且更响了,隐隐地夹带着低低的呜咽声。
“老爷?!”二姨娘面色惨白,忽而想起什么,忙转过身道:“来人!快来人!快去请九公子!赶紧的!”
三姨娘忙拦下小厮,道:“九公子前几日回九方阁了……去请长小姐!对对!快去请长小姐!快去!”
重华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胡乱套上靴子踏着砖瓦到了玄武台,就看见几位姨娘跪在门前不断地磕头,一见她来了,如同见了天神一样,“阿华,快!快劝劝你父亲!已经拿诰训鞭打了快一刻钟了!”
重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父亲?!”未得到回应,她直接上手推开了门,一阵血腥味散开——重彧双手支着地,跪在地上,强撑着没倒下去,茶白的外袍脱在了一旁,上面沾着些许红泥血迹,身上的中衣早被血浸湿,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顺着脊背淌了下来,他偏还咬着牙忍着没出声,只是时不时地呜咽两声,额上的冷汗打湿了一块地砖。
“父亲?!不能再打了!”重华趁着重霍抬手的时间挡在了重彧身上,将他护在自己身下,又小心着怕碰到他的伤口。
“让开。”重霍沉声道。
重华摇摇头,眼眶发红,“父亲,会死的,再打下去会死的!”
“死?”重霍冷笑一声,将鞭子放到了贡台上,反手抽出上面的长剑,斜指着重彧的喉头而去,却又在一半停住。
重华握着剑刃跪在地上,盯着重霍的眼睛道:“父亲,阿彧可是沁娘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啊!”
“拖开。”话落,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两名重家军,直接跨步进来一人一边手上使了暗力不费什么劲就将还在养身体的重华拖开了。
重彧对重华宽慰地笑了笑,勉强着直起了身子,重霍手中的剑随之指上他的鼻尖,他听着重霍深吸了口气,压着戾气道:“我教给你的是什么?九公子交给你的是什么?是让你挑衅手足、见死不救吗?!”
重彧身子一震,垂下了眼。
“你可曾记得,他们是你的兄长?!如今重华重伤在身也要为你挡剑、也还要护着你,那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她弃之于不顾?!”
“重彧,就算你心里真的对他们有所怨恨,但那是两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就连亲人你都这样,那换做别人呢?”
“是因为你是比他们早入军营?战场厮杀,草芥人命,但如果这样,你没有资格作为一个将军带领将士!我重家更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话落,满室寂静,重彧有些僵硬地抬了抬头,望向贡台上新添的牌位——重氏连之位。
重霍忽而拔高了声音,狠狠道:“重华说得对,如果你不是你娘唯一的骨肉、不是这将军府上的嫡子,就算没人打死你,老子今天也肯定一剑捅死你!”
他倏然抬腿重重地踹向重彧的肩头,整个人被他踹倒在门边,后背撞上沉香木的门,钻心的疼意传来,他闷哼了一声,门上留下不明显的血迹。
重霍将剑回鞘,诰训鞭依旧挂回柱上,拉开一扇门跨了出去,“把长小姐拉回院子里去。”从始至终,没再看重彧一眼。
“阿彧!你没事吧?”重华被两名重家军架着,动弹不得,只能匆匆地跟他过说上两句话。
重彧还有心思露出个笑容,摇摇头,“无……”
重华蹙着眉,听他道:“阿九呢?”不由一愣,“……九公子?他前几日回九方阁去了,还没回来……”接着只看见重彧稍稍颔首就被拖了出去。
“谁也不许来见他,更不许送东西。”
沉香木的门缓慢地合上,隔绝开最后一丝光线后,重彧歪身靠着门倒在了地上,侧脸有些冰凉和粘稠感,血腥味顺着鼻腔滑了进去,与喉头的铁锈味混杂在一起。
完了吗?算是完了吧?他终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的自私,搭上了他的两位至亲。
重彧,你怎么没直接往剑上一撞呢?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在这里呢?早该死了,你怎么还活着?你还能算是个人么?
“重彧,你就是个煞星!当年是,现在也是!”
重彧自嘲地笑了,“我果真是个煞星,风尘子诚不欺我,不欺世人,呵……”
“‘上承贤,下继德,谦卑逊,敬忠良,兄友悌,长弟恭,无和不入,无睦不归,国为先志,政为前事,忠君效国,非癫不违。’我教你的第一样,便是你们重家的家训。”
一点凉意划过鼻梁滴落,混入血中,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
“死了么?”
“主上,没有。”
“拖起来,连着圣旨、虎符和主将令一起扔到北部营去,午时就出发,远征西南。”
“……是。”
模模糊糊间被人提着领子架了起来,半拖半提地扔进了北部营,直到被一盆冷水迎面泼醒了,重彧才知道自己要拖着这副残破的躯体去远征西南,不是做梦。
泼他水的那名重家军无声地离开后,一直蹲在梁上的瞿汤才跃了下来,一见他的这一身伤就忍不住倒吸凉气。
“诰训鞭?!你家老子这次这么狠的吗?都成这样了还远征个屁!玩命呢这是!我去回禀陛下……”
斜坐在椅子上重彧发梢还滴着水,握住他寒凉的玄铁护腕,问:“授九……回来了么……”
瞿汤一愣,矮身拉过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人往里走,“没有听说,应该是遇上大事了,你先把衣服换了,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这次远征我不去,我先帮你把药上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就靠行军医度过吧……”
“不用,我自己来。”重彧扶着门框往里走,“你先把这次远征的行军图整理一份给我。”
瞿汤:“……你这什么臭毛病?!都是男的,我还能占你便宜不成?!”
重彧笑笑不说话。
“随你便吧,热水和药都在桌边,衣服也在,你自己看着办吧。”话落他转身走下了部营台,钻进一间军帐里。
重彧转身合上门,身子倚在门上,背上的伤口被压得又渗了血出来,也若无知觉一般,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阖上眼,低声道:“……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