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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衣衫。

轿子走到摊子边,出人意料停了下来,随从翻鞍下马,麻利地撩起帘子,卸去横板。后杠的轿夫抬高横杆,轿里的官人探出头来。

钻出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开外,面如朗月,气宇轩昂,三缕长髯飘于前胸,两目之间悬针纹深刻的老人。他身穿鸾衔长绶紫色绫罗袍衫,腰束金玉带,悬以十三銙,挂金鱼袋。

李商隐不看则已,借着晨光看清后,大步走上前高声施礼道:“世伯,一向可好。小侄李商隐这厢有礼啦。”

那官人也是没想到,打量片刻恍然醒悟,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哦,我当是谁?闹了半天,是义山啊。你不陪着晏媄在家里老实睡觉,这么早就出来喝酒啦!”

李商隐手足无措地回答:“世伯,小侄遇到了几个朋友,谈得投机,不想错过了闭坊的时间。”

“那么说,你都喝一个晚上了?海量啊!都是些什么朋友?让老夫我也认识认识。”

商隐急忙逐一为其介绍,每提及各自的姓名时,官人都表现出惊喜之色,“义山啊,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太难得了,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通宵共饮不过分。”

临桌的俊朗和尚起身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李相爷一向可好啊?”

来人正是李德裕,老相爷很是惊奇,上下仔细打量着和尚问:“师父是日本国的僧人吧,你也认识我?”

和尚恭敬地回禀他,“阿弥陀佛,李相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小僧是开成三年随遣唐使团渡海来大唐的,在扬州见过您,那时您还是淮南节度使呢。”

李宰相豁然记起回应道:“对,我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你是那五百人中的一个,日本国天台宗的请益僧圆仁禅师吧?禅师不是随使团回国了,怎么在长安呢?”

见和尚喜上眉梢,频频点头合十只说:“阿弥陀佛,一言难尽呀!”。

李德裕见他有难言之隐,也不过分追问,对着名士鸿儒兴奋地开玩笑,“日本国来的高僧可确确实实是有朋自远方来呀!”众人附和大笑。

跟随的官吏正要再支个桌子,李德裕摆手加以阻止,“隔挤,隔挤。”李德裕拍着商隐的后背让其腾出个位置,又拉了把凳子麻利地坐下。

那回鹘摊主熟识地过来问:“李相爷,还是老规矩,一盘烤肉,一张馕,一杯茶吗?”

“对,老样子,我正有些饿了。”他指着摊主对众人说,“我和这摊主药师傅是老相识啦,他是回纥贵族后裔流亡到大唐,原来是姓药罗葛的。老夫每次外放回来都离不开他家的烤肉馕子,做得就是好吃。你们喝你们的,我不饮酒,只喝茶,刚从宫里出来,真有些饿了,各位请自便。”

说罢,他拿起送过来的馕和肉,放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几块肉下肚,他抬眼瞧着商隐问:“义山,听说你岳父最近身体有恙,是真是假?不会是为了讨伐安抚之争故意托病躲了吧。不怕你当女婿的不爱听,这个王茂元,老奸巨滑,十足的老狐狸,身为将作监领陈许节度使的重臣,每到关键时刻就模棱两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他倒好,两不得罪。那要你何用?不如再把他送回疆场去。”

李商隐倍加小心地解释,“世伯,我岳父的确是病啦,病得都起不来床了,这次我陪他从淮阳回京就是治病来的。”

官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是真的?你小子不是在蒙我吧。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没有他我也成,我并不是孤军作战,比部员外郎杜牧也支持我。没想到杜牧这小子不仅能诗词歌赋,寻花问柳的,还对军事很有造诣,他寄给我的《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写得不错嘛,还附诗一首‘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他只是性子上太有些风流轻狂,放荡不羁了,又跟牛僧孺那块朽木走得那么近,我不喜欢。可惜呀,我们两家是世交,想当年我父亲还当过他爷爷杜佑老相爷的幕僚呢,他弟弟杜顗也在我镇浙西时任过宾佐。”

他咬了口饼,忽又想起来问,“义山,去年冬集没人搭理你,那是咱爷们说了不算。可今非昔比啦,你论才华有才华,论模样有模样,可要珍惜机遇呀。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圣上的?刚才进宫去,圣上还提起你,让我看能不能安排你任秘书省正字。你小子怎么官越做越没出息了,原来还是个校书郎,如今却低了一级。和圣上有这层关系,怎么不要个大一些的官职?圣上这一发话,我都没办法为你使劲啦,”

这话把李商隐说懵了,挠着头无辜地回答:“没有啊!我没见过皇上啊。”

官人不去理会他,转向段成式亲切地说:“你就是段成式啊,我是李德裕,我和你父亲是至交。我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你的父亲,当时我父亲在忠州任刺史,我也在其任所。你父亲段文昌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幕下,他曾到忠州以文谒见我家老爷子,自始我们成了好朋友。你们段家可是一脉忠烈,高贵世家,你高祖段志玄,随高祖起兵,授右侧大都督府军头,陪葬太宗于昭陵,图形凌烟阁。你先父前宰相段文昌乃则天皇后曾侄武元衡之婿,性格疏爽,讲义气,不拘小节。节制荆南时爱民如子,老百姓相传‘旱不苦,祷而雨;雨不愁,公出游’,有活龙王的美誉。他刚正不阿,尤其是二十年前,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考试,右补阙杨汝士为考官。中书舍人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之弟殷士及宰相裴度之子裴撰等登第。他不畏强权,直谏穆宗皇帝,奏称礼部贡举不公,录取都要通过关节。穆宗询问当时是翰林学士的我、元稹、李绅,我们都证实你父亲所揭发的是实情。穆宗派人复试,结果原榜十四人中,仅三人勉强及第,钱徽、李宗闵、杨汝士都因此被贬了官。于是,李、杨等人怀恨在心,从此拉帮结党,伺机报复,这也就是坊间盛传的牛李党争的发端吧。”

李德裕喝了口茶接着回忆起来,“你外公武元衡,昔日第一大美男子,英武忠烈,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我还记得他的那首诗‘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还。天光临井络,春物度巴山。鸟道青冥外,风泉洞壑间。何惭班定远,辛苦玉门关’。他和我父亲在尚书省一起办公,有一次还特意叫我去,说是要见一见我这神童,呵呵,那时我还年幼无知,他问我读些什么书啊?我却想您身为宰相,不问兴邦治国的道理,却问我所读何书。读什么书是礼部大臣管的事吗?真是所问不当,所以我没有回答他,现在想起来是多少的无礼可笑,长辈问晚辈不问这个还能问什么。老爷子一生忠君伺主,清廉正直,致力于削弱藩镇割据,维护一统江山,却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遣刺客杀害在靖安坊的东门,可惜可叹啊。”

他笑呵呵地瞅着成式又说,“我就说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长在大宅门里的就是比柴扉出来的经风雨见过世面,气质都高人一等。我主张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因为他们从小熟悉朝廷仪范、班行准则,而寒士庶民不曾经历,无从熟悉,故其子弟难以成名,无力担当大任。成式呀,出仕吧,可不能让你满腹经纶、雄才大略付之东流啊。”

段成式礼貌地站起施礼,谦虚说道:“晚辈闲散惯了,而且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是为民的好。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少来!圣上刚刚令我拟诏,将任命你为秘书省校书郎,这回你是想闲也闲不了啦!我就纳闷了你们是几时攀上这节高枝的?”

李相爷咬了一口饼子,转过话题,关切地询问道,“你舅舅,武翊黄现在过得好吗?为了个婢女薛荔而虐待妻子,断送了大好前程,不值呀!事情完全可以不是那样的。”

段成式伤心地回话:“是呀,万人所指,已经被我姥姥给撵出家门了。”两人谁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贾岛殷勤地给李德裕斟满茶,颇为关心地敬佩道:“李相爷真是为国操劳,废寝忘食呀,这半夜里还被唤进宫去,必有要事发生吧。”

李德裕笑脸相迎地回答:“贾老哥,不是那样的。没什么机密事情,是昨□□堂上悬而未决的讨伐之事,圣上不知怎么就开窍了,拿定了主意,让我去商量。提到累,谁让咱处在这个位置上呢,我总是以裴度前辈为榜样,文宗皇帝在裴前辈临终时赠诗云‘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我一心只想像他那样,做个刚强正直,以全德始终,名震四夷的中兴之臣。世人都说牛李之争,牛李之争,我最痛恨朋党之害,祸国殃民啊。今之朋党者,皆倚仗幸臣诬陷君子,鼓天下之动以养交游,窃儒家之术以资大盗。奸佞结党之徒不能不清除,使朝堂之上焕然一新。扪心自问我从不结党营私,多说是些意气相投的朋友物以类聚罢了,难道非让君子和小人、智者与庸人为伍吗?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竞为朋党党争。哼!都说裴度是我李党的元老,可他大力提拔李宗闵时,怎么没人说李党,牛党呢?宗闵为了报恩,提携其子裴撰登第又做何解释呢?我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共同的利益,只要能从大唐社稷着想,只要对得起良心就好,不与李林甫,杨国忠,李逢吉这些厚颜无耻,卑鄙下流,阴险恶毒的人渣狼狈为奸;也不要学某些人整日里满口的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稳当当的,不思进取,明哲保身,误国伤民,像个面瓜无所作为就行啦。朝堂之上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是件好事,看法相左必会据理力争,但能争得心胸坦荡,不口蜜腹剑就是做人的原则。我希望人与人之间没有相互倾轧,没有打击报复,还曾委托杜悰做和事佬,想与李宗闵等人和解,可被人家断然拒绝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啦,老哥,从建福门出来时我在轿子里偶得一首诗,你给指正指正。”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吟诵道,“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妙哉,善哉!李相太有才啦。”老头子似乎沉浸在佳作意境里了。

“贾老哥,不是那样的,我自知才疏学浅,不如你满腹经纶。可是,我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圣上的?为了你圣上把玉如意都摔了,一个劲地说你迂腐之极,不通事理。不是王才人劝解,你恐怕现在不会这么惬意地在此喝酒啦。”

这话说得贾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真的是哆嗦起来,几近绝望地否认道:“我没有呀,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当今皇上啊。先帝确是见过,在青龙寺被我给气跑了。如果再见到当今皇上,给我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龙威呀!”

这时那几个日本和尚起身要走,向大家施礼告别,特意又多向贾老爷子鞠躬行礼,“啥肉拿啦!”有气无力的贾岛客气地摆摆手,大方地回应和尚们,“羊肉,拿吧!你们这些外国和尚还不忌口。”

望着他们向东往春明门去的背影,贾岛猛地想到什么,扭头问李德裕说:“李相爷,皇上拿定的主意是不是说,若此时招降势必得罪乌介一方,惹火上身;若协助乌介平叛,反使其做大,更难以驾驭,不如维持现状,让其相互牵制,静观其变。对吧?”

李德裕惊愕地盯着他首肯道:“你是如何知道的,简直一字不差!”

老头子一屁股瘫软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温庭筠,“庭筠呀,我真想大哭一场啊!老哥方才和那两个双褓胎没说什么错话吧?”

温庭筠也幡然醒悟地回答:“老爷子,咱们就认命吧。我和你一样的眼拙,明明是一对情侣,还当是孪生兄弟。不该说的全说了,该说的人家说了,咱哥俩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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