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乐天大哥、梦得老弟,真是巧遇呀!”老官人李绅向来人惊呼道。
“哈,是公垂吗?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嘿嘿,不是他,还会是谁?”
来人同样是欣喜万分,大呼意外。
白衣长者在红衣老者细心搀扶下落了地,脚下画着圈一顿一挪地向前挺进。
六只手臂连成一个环,仰天大笑酣畅淋漓,喜悦之情无法言表。
老官人亲近地问:“居易大哥,几年不见你怎么挎筐了?”
白居易无奈地回答:“李绅老弟,酒啊!害死人的酒啊。你我这把年纪都得控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豪饮无度啦。你看我,都成了一个没事干的废人啦!”
李绅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眉毛抖动着,“乐天大哥,在这天津桥上你也敢说是没事干吗?当年丹霞天然禅师在天津桥上横卧不起,拦了东都留守郑余庆的车轿仪仗,喊路开道的官差要他让开,天然禅师却理也不理。那官差问他卧桥不起的原因,禅师回答说他是一个没事干的和尚。郑余庆听了,感到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出家人,亲自下马献上一捆白丝和两套僧服,天津卧桥至今传为美谈。你说你是个没事干的废人,我可没有白丝送你。”
“是呀,老夫怎能和天然大师相提并论呢?仅是在慧林寺烧木佛取暖的气魄我就望尘莫及。公垂,你可不要哭穷,你的家底我是清清楚楚的。老哥还要劝你,佛要多念酒要少喝。”
李绅无所谓地回复,“老哥哥,不在那个,酒能舒筋活血,壮阳添力,喝要喝好酒,掺加了乱七八糟的假酒可不敢碰。我们三个是同年生人,你只比我和梦得大上几个月,你看人家梦得是何等的威武矫健。依我看,你这病根不见得是在酒上,可能是你太注重节操仪表了,活得憋闷压抑,不像禹锡老弟那样写意洒脱,心胸开阔吧。”
白居易笑话他说:“你这酒鬼,自欺欺人,不听老人言,等到后悔那天可就晚了。你还说梦得心胸开阔,你真是瞎了你那双金鱼眼,他的心啊,只有针鼻那么大。”白衣长者用手比划着。
“咦,谁说我心眼小,我跟他急。我要是斤斤计较,王叔文大哥能带上我和他搞永贞革新吗?前些年得过‘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的圆翳内障之症,早给一个善治眼病的婆罗门僧人用金篦术治好了,现在我从里到外,浑身上下健康,好得很!”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往事,白居易更是不以为然地刺激他,“可别再在人前提及你们那个半拉子革新啦!说公道话,革新是正经的革新,减免税赋,罢诸道速奉,取消宫市、五坊小儿的抢掠和讹诈,样样都很正经。尤其是宫市的无耻,我在《卖炭翁》一文中已有陈诉,‘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可是推行革新的王叔文却不正经,相中了王伾和你们八司马,韦执谊、你、柳宗元、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没想到顺宗得了和我一样的病,风疾,正月德宗薨由他继位,八月就逊位了,卧病在床,就剩下半口气,可叹你们那个百余天的革新招摇过市,昙花一现。二王、柳宗元等人均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过度空想乐观,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刘禹锡大手一挥说道:“顺宗、宪宗、穆宗、敬宗都过世了,文宗也驾崩一年多了,陈年往事不堪回首,人都快死干净了,还提它烦心作甚?两位哥哥,咱们别在这儿戳着啦,前面就是董家酒楼,公垂兄,带上你的朋友们进去喝两杯。”
众人彼此介绍,年轻人对这两位大名鼎鼎的老人那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仰慕已久啦。
老者闻听他们的家世,也是高看一眼。
拥入桥南十字路口的董家酒楼,此楼紧临宽有七十余步的大街,高三层,飞檐斗拱,贴金嵌银,门眉匾额方方精彩,似屋瓦遍布错落有致。
此刻楼外的街市也陆续开张,摊铺一直延伸至桥上,草棚凉伞遮天蔽日,货郎吆喝不绝于耳。
刘禹锡将黑驴儿拴在门右的看栓上,大家谈笑着步入酒楼的朱漆大门,这董家楼不愧是洛阳名楼,内饰堪称精美奢华,红灯彩带交相辉映,因是清晨刚刚下杠撤板,店内客人寥寥无几,倒是清静。
几个人选一临窗大桌,分主次坐定,跑堂的沏茶倒水殷勤招待,“客人不多呀!你们董店主呢?”刘禹锡环顾店内随口问道。
小伙计笑脸相迎,神秘兮兮地回答:“刘老爷,店主昨晚出去潇洒了,还没回呢。现在时辰尚早,楼上楼下就你们两波客人。”
红衣老者顺天井向楼上雅间看去,上面偶尔传来几句厉声争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吃我们的。”李绅吩咐着小伙计点菜上酒。
白居易微笑着调侃地说:“我们当年那个果敢率直的公垂哪里去了?如今这般处乱不惊,漠然置之,是成熟了,还是世故啦?”
老官人不无伤感地摇摇脑袋,“大哥呀,李绅还是四十年前的李绅,这杯中的老酒可不一定是当年的味道了。时过境迁,似是而非,倘若你抱定初衷,一成不变,不会因势利导,委曲求全,改变自我,到头来只能是焦头烂额,被现实所淘汰。我们老哥们这亏吃得还少啊?”
刘禹锡不无失落地晃动着酒杯说:“可我更喜欢老兄你过去的率直。公垂兄,还记得那年我被贬苏州,你在府中设厚宴款待与我,并慷慨赠于美妓。真是‘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可恨奸相李逢吉弄阴招夺爱拆散,使一对鸳鸯天各一方。这转眼二十多年了,音信皆无,可谓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流氓!厚颜无耻之徒,朝廷有此等败类为相,真是颠倒乾坤,贻笑大方啊。清白正直之士还谈什么希望,国家社稷之途岂能无有国殇?”白居易气愤之极溢于言表,拍案怒骂。
李绅蔑视地接过话来,“别提那瘸子,我见过最不是东西的就数他啦,我与他本是同榜进士,又是文朋诗友,理应相互扶持亲近,不曾想他口是心非,专拿别人当升官的垫脚石。有一次,他来亳州看我,我们携手同游,即兴吟诗,我便作了第三首《悯农诗》‘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织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女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谁料到他回京就参了我一本,说翰林李绅写反诗发泄私愤,多亏穆宗皇上英明盖世,夸奖我体察民情,还升了我的官。话又说回来了,刘老弟,谁让你和他走得那么近吗?那是个小人啊。”
“梦得老弟,你从来未曾说过这事呀!就这样吃了个哑巴亏,这李瘸子算他死得早,不然我定要替你去讨个说法。老弟,不要难过,一会从香山寺回来,去我的履道里私第百余名家妓随你挑,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如何?”白居易大度地安慰着。
刘禹锡坏坏地笑道:“那么我选歌伎樊素,舞伎小蛮行否?”白翁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禹锡哈哈大笑对李绅坦言,“完了吧,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扯淡!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回眸一笑过,倾国倾人城。那可是白兄的掌上明珠,至爱娇小呀,难不成你是要给我年过半百的裴兴奴和胡秋娘吧。”
“哪儿能呢,裴兴奴和胡秋娘已是半老徐娘啦,已在我府上闭门修行多年,就是你愿意,人家也是不肯的。”白衣长者嘿嘿地笑着。
满桌子的菜布上来如行云流水一般,尤其是那道压轴菜洛阳燕菜,更是巧夺天工,谁能想到它是用大萝卜做成的。
席间几个年轻人纷纷给长辈敬酒布菜,好不亲热。
几杯酒下肚,白乐天面带红润,笑盈盈地对李绅发着感慨道:“一转眼的工夫,我们都青春不在了!想起往事,你、我、元九创立新乐府派,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从而诗坛形成两派,一派是我们三个外加张籍、王建追求通俗写实,一派是古文运动的推手韩愈、诗囚孟郊、诗奴贾岛、诗鬼李贺等人讲究怪奇惊世。那时你是何等的果敢,连作《乐府新题》二十首,元稹和了十二首,我补了五十首,真是开诗界之先河,过瘾啊!”
刘禹锡也深有同感道:“要说到率直,谁也没有公垂兄当年率直。谈起当年翰林三俊,你、元稹、李德裕,那是少壮英才。穆宗长庆元年的开进士科,李宗闵等人利用权势作弊,包庇子弟登第,被人上告,在取证关键时刻,你们三人不畏强权,挺身揭发,足见赤诚坦荡,使人佩服!可惜这正是导致牛李党争的起始。”
老官人听他夸赞,颇为惋惜地说:“刘禹锡啊,你这张嘴呀,什么都敢说,不愧是诗豪啊,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说是登第事件是牛李党争的起始,实则不然。早在此前,德裕他家老爷子李吉甫为相时就已埋下了祸根,举人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在选拔考试中批评朝政,被削去资格,从而引起朝堂上下轩然大波,李老相爷也为此受贬降职,这段梁子算结下了。人们都说牛李之争,其实那是外表,其幕后领袖不是李德裕和牛僧孺,牛僧孺只是个牌位,是李宗闵利用他廉洁正直的号召力来扯大旗当虎皮的。更准确地讲党争不应该称为牛李或二李,应该叫李裴之争,是瘸子宰相李逢吉和裴度之间的权利斗争,牛李只是后继者而已。”
白居易频频点头同意李绅的说法,“公垂,你说得对,可你还没有说到根上,党争归根结底是宦官之间争斗的表象,他们那些人只是前台的拉线木偶。不信你去问你那个好兄弟李德裕,他此次入京为相走的正是太监枢密使杨钦义的门路,他们俩在淮南共过事。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怨怨相报何时了啊?伤的是感情,毁的是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