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的老爹,面对死亡
前几天,阿根的老爹(爷爷)死了。他解放前是前弄堂看门的(就像现在的小区保安),老人们叫他小巡捕。那时一到晚上,横弄堂里就停满了有钱人的小汽车。当时不少弄堂都有看门的,那是怕有人来贼偷。听晓萍大伯说老爹解放前是佩枪的,有一身好功夫,赤手空拳也能对付四、五个强盗。
解放后前弄堂口的那幢大房子成了卢湾区嵩山街道办事处,横弄堂的那座大洋房做了卢湾区党校,老爹也就没事干了。弄堂里的人念他过去的功劳,便让他在横弄堂底搭了一间小木屋,把扫弄堂的差使派给了他。
前几年阿根来上海帮他老爹扫弄堂,他和老爹最亲,老爹也最喜欢他。一年后他户口也报了进来。有了户口,他便进了学校读书,地也不扫了。他比我们大三岁,却和我们一个年级。阿根口音重,加上没有我们滑头,所以不常到弄堂里来玩,倒是我和德明偶尔去他的小木屋坐坐,听他讲讲乡下的趣事。
老爹成了扫地的,功夫就派不上用场了,但他照样是天天习武、练气功,从不间断。每天早上扫好地,便在弄堂里练起功来。不知为什么,他不肯收我们小孩做徒弟。在我们眼里他身体非常硬朗,他脸色红润,满头黑发,健步如飞,如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练起武来是呼呼有声,根本看不出他已六十出头了,特别是他练坐功的样子,那是气定神闲,真有点神仙的味道。可是有一天,他练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中风了。等人送到医院,他两眼直直,连话都讲不出。阿根爸从乡下赶到上海,背起他爹就往家走,医院不让,他就告诉医生他爹是个扫地的,没钱住院,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就这样,他把老爹背回了家。
老爹是米水不进,两眼却睁得大大的。阿根和他爸呼天喊地,老爹毫无反应,人是不中用了。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老爹是睁眼张嘴,好像有话要说。弄堂里的老人说这是回光返照。他动着嘴巴,就是没有声音。阿根爸问他是不是有事要交待,老爹眨了一下眼睛,右手动了一下。阿根爸把老爹的手扶了起来,只见老爹的手指向自己的头。还是阿根聪明,问他是不是枕头,老爹又是一眨眼。阿根从枕头的烂棉花芯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大钞,还有两条小黄鱼(小金条)。阿根把东西给老爹看,问他是不是这个,老爹又眨了一下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一蹬腿,口眼一下子就闭上了。阿根是嚎啕大哭,阿根爸双手紧紧握着小布包,也在一旁哭喊着,可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看样子他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阿根爸想省钱,把老爹火葬,丧事简办。但阿根不同意,说钱是老爹留下的,一定要买口好棺材,在家乡修个坟,这样才对得起他老人家。阿根爸没办法,只好到棺材店去买。棺材是运来了,但小木屋里放不下,他们就用块雨布一遮,放在弄堂里。老爹的朋友请来了几个和尚,替他超度灵魂。那些和尚一张张黄色的脸,瘦瘦的个子,因为他们只吃素,营养不良。他们盘着腿坐在地上,手拿木鱼敲了起来,同时念起经来,但嘴里含含糊糊,让你搞不清他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像唱歌一样的念经声和木鱼声混在了一起。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木鱼声为念经伴奏,还是念经声为木鱼伴奏,或者本来就是合奏呢?因为有时我看到晓萍阿娘只敲木鱼不出声的。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和尚替死去的人念经,现在弄堂里搞这一套的好像已经没有了。前天,乡下一下子就来了二十几个亲戚,也不知道他们睡在哪里。
小组时,我们谈到了老爹。德明又感叹起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将来我一定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点什么。” 这是书上说的,他怎么就用在了自己身上。“想不到这扫地的竟还有金条,买得起棺材。”
晓萍告诉我们,她大伯说老爹在旧上海江湖上混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到我们这里做看门的,想必他因该有些钱。老爹的那口棺材我们已看过了,棺材板很厚,但不知是什么木料。晓萍说最好的棺材板是楠木做的,千年不腐。德明就说等他有了钱,他也要买个楠木棺材。
“快讲呸呸呸。人没死怎么就要买棺材,不要讲触霉头的话。再讲买了棺材,放在什么地方。” 我马上打断他的话。
“阿巍,这你就不懂了。我外婆还健在,她的棺材早就买好了,每年还要涂一层油漆。” 德明又卖起老来。我对德明的话是半信半疑,晓萍却说是有这么回事。丽华插了进来,说现在国家已经提倡火葬了,这样既省钱又省事。
“照你这么说,火葬也麻烦,又要大炉子烧,又要买骨灰盒装。”
“那你说说到底那种办法好?” 我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以前藏人死后就被拖到山上,剁碎了喂老鹰,这就是天葬,也就是去天上了。有些住在海边的人把死人往海里一扔喂鱼,这样更省事。他们都反对,说今后去哪儿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