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息楼。
这是泣鬼尊主近年来常常造访的地方。与一些明面上的正人君子不同,她不仅不避讳外界风言风语,而且每次还要大张旗鼓——顶楼且息阁主亲自坐镇,若是格挡的阵法开了,遮了外界的窥探,便是她来了。众人心知肚明。虽少有人正面看见泣鬼尊主进来,却也偶尔能在顶楼的木栏杆旁看到她的惊鸿一影。
且息楼虽名字里带一个楼字,却是一片连绵细碎的小界,做的也不仅是风月生意。
主界里的一处小楼下熙熙攘攘,满园春色艳的灼眼,人影与花影交错。美人美景是这里的特产,桑衣一手撑着下颌,懒洋洋的倚坐在木质的地面上,凝玉般的一截小臂露在空气中,就这么随意的搭在乌木上。杯中酒香随着她的摇晃慢慢散出,和进了外面隐隐的香气里。
她整个人姿态松散到不行,却依旧带着裹甲,轻轻扣着木栏。头发被撩到身后,她看着外面,焦距却并未集中。
一旁的年轻男子离她不算远,半跪坐案前低头调制着什么。在偏浅色的发却一直铺垂到了地上,逶迤散开一片。青色与月白搭配出的服饰上面再没有什么装饰,整个人很有些清渺的气质。
他抬起头,眸子也是清而浅的,沉静而柔和,似是在无声询问。桑衣一笑,也没说什么,站起身沿着熟悉的路走向少有人至的莲池。她站定,澹台清河也停在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处——她不开口,他就不会越过那道无形的线。
桑衣实在喜欢他这点,聪明知分寸,不该想的不想,该做的干净利落。和这样的人合作实在是很愉快。
清河单手托举着雨白的小瓶子,看着她斜靠上池边的石栏。石栏微凉,风吹过一池清水,带来湿润的凉意,拂过她微眯的眸,带起云锦般的卷发。阳光打在面庞上,留下鼻梁与长睫的阴影——连同眼瞳,都透过微光,透出盈润的琥珀色。
慵懒轻慢,侵略如火。
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这样危险又洒脱的性格。
清河不言语,在桑衣的默许下走近把手中的小瓶递给了她。
“好香,”她嗅嗅瓶口,饮了一口,又抬头笑了,半是玩笑的开口,“清河可是在敷衍我,今天的‘融情’分量明显不够。”
清河瞥了她一眼,语气恭顺中又带着些朋友间的轻松:“尊主喝过才开口,多少也是您自己说了算了,毕竟清河已经没法再去查。”
桑衣往后闲闲一仰身,笑了笑。
清河看着她的重瞳淡了下去,提醒道:“这药酒虽然能压下血器的暴动,但本质上是积攒在了你身体里,尊主能少喝还是尽量少喝。”
桑衣懒懒的抻了个懒腰,把身子转个方向看向他,唇角勾着笑:“端容里一个苏策提醒来提醒去已经缠死人了,怎么我上你这来还得听念叨。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时候达成的共识?”
清河道:“但凡尊主把他的话听进去照做一半,哪里还用的到我?”桑衣眼神一柔:“他老是让我休息,我哪里有这个时间?要是真的听他的话,等我休息到他满意了,域外还不成一锅粥。”
这话若由别人说出来,少不得惹来一番耻笑。可这里除她之外唯一的一个人只是愣了愣,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看法。桑衣把瓶子拿在手里转了转,似乎兴致很浓,笑眯眯的说:“现在从苏策手里逃出来可是越来越难了。他最近管我严得很,这次回去估计好一段时间都会被他压在端容里,麻烦清河另准备一份药,我带回去备用。”
清河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道:“如果因为端容继承人的选拔问题,您的确是应该注意些了。这些年因为频繁出现在且息,尊主的声望低了不少。”
桑衣并不意外他消息的灵通,已经打探到端容还未传出的消息。她把瓶子里掺了药的酒仰头喝下大半,顺着把手搭在石栏上,笑骂:“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现在都敢话里藏话了。”
“难道不是吗?”清河微微一笑,当真是清雪消融,清渺的气质中又融进了些从容,不卑不亢,“尊主如今耽溺美色、游戏人间的昏名可不是清河找人传出的。”
桑衣忍不住的笑,“原来外面给我又多添了这么个标签,多谢清河告诉我。”
清河似笑非笑,眸中意味明显。
她的标签一堆堆,什么“性情奇诡,喜怒无常”“深藏若虚,盛德明智”。有对有错,有好有坏,有关于性情的也有关于容貌的,桑衣一律当了过耳风,听过就算,也没找过谁散出来的。
不过自己给自己散布这种评价的,她估计也是头一个。
她回头,笑问:“我是无所谓,不过现在你成了那个祸人的妖孽,你当真就一点儿不在意?”
“当年尊主把我传成所谓的‘美人之首’,为的不就是现在。”
他笑意俞深。
大尾巴狼,装什么无辜深切。
她的笑意一下子扩大,身法动作精妙无比,速度快到近乎原地消失。清河胸口一重,被她一掌千钧按倒在栏杆上。桑衣留了手,他并非完全无法反抗,却近乎乖顺的由着她动作。
青莲净植,池水微漾。
四周无人,只剩下丝缦轻曳,被她刚刚带起的风扯落,划开一片旁人无法进入无法感知的空间。
“话不能这么说,这件事带来的利益甜头,我们两个都尝到了,”桑衣笑容诡秘,居高临下地压在他上方,“所以,我们是双赢。”
清河被她压下去,气息依旧平稳,丝毫不受影响:“可我记得,双赢的意思是两方获益。我得到的好处,似乎不够。”
桑衣的手若有若无停留在他弧度优美的颈项处,他却把下颌仰的更高,近乎把整个致命的弱点送到了她面前。只是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定在她面庞上,从容到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弱势。
桑衣指尖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触感微凉柔滑。
“美人之首”并非凭空捏造,即使是这个角度,他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目光迎着目光,却不暧昧,更像博弈。
“一百三十六界的场地,无数的钱财,精妙的阵法与防御,你还想再要些什么呢?清河,你太贪心了呐。”
清河道:“可我现在提供给尊主的,是域外几乎全部的流言——这些对尊主的价值,远远超过那些实物吧。何况那些东西对尊主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一毛也是毛。”桑衣笑到,眼神却是静的,微光闪烁,仿佛沉着远古的兵刃。
在澹台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她的话锋不着痕迹的一转:“不过我们却可以交换。猜猜看,那些东西能让我满意?”
“尊主眼光极高,寻常东西怕是入不了眼呢。”清河唇角略略上扬了些,“不过今日还真有三件可以试试看。”
“说说看。”
清河的发有些乱,丝丝缕缕遮在面容上,他也不去管,那双眼睛眯起的时候显得眼尾极长,透出些魅惑。
由仙入妖,不过一瞬。
偏偏还糅合着他独有的缥缈感,他很会利用自己的资源,面对喜观美人美景的泣鬼尊主,这的确是他稳拿的筹码。
“第一样,我可以提供给尊主銮黎牙对外交往人员的名单。”
好吧。
第一样就戳中了她的心头隐患,她真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桑衣道:“清河为了这次真是准备充分,第一样就拿出这么硬核的条件。”
清河笑容不变:“我可是为尊主省去不少麻烦呢,这算不算一样?”
她还能怎么说呢,送上门的情报难道不要?
桑衣无奈:“算。”
“第二样,明咫天与澹台的交易底细,尊主要不要?”
从端容一下子涉及到域外吗?
看来这次还真是被他牵着走了。
“清河真是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竟然连这个都能弄到。”桑衣真的有些惊叹了。
她派人渗透澹台无数次,几乎无一例外的被那个疯尊主澹台姝揪了出来,最多也只能混到个不痛不痒的职务,零星散回点消息,不敢再往前走。
清河提供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很早以前断掉的线索也许就能再次串联起来对于她接下来计划的执行简直是至宝。
清河的眉梢挑起,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桑衣更无奈了:“算。”
这鬼精明的小狐狸!
他似乎是满意了,语气愉悦而上扬:“这第三样,我想尊主是一定会喜欢的。”
桑衣心情似乎也被他带的不错:“呦,很自信嘛。”还有什么比这两样更加能赢她关注。
清河眸光闪了闪,道:“其实这最后一样,不能算是我提供的,只能算是暂时由我寄存。”
桑衣笑到:“少卖关子,快说。”
“是重三公子的酒。”
这一声对桑衣可真是惊雷炸响了,震的她表情瞬间变了。她勉强撑着还算自然的笑脸,慢慢道:“你再说一遍,刚刚风有点大,我没听太清。”
清河叹了口气:“是酒,重三公子派人嘱托我留给您的。”
当年九重大君封重还是栖都五子时,位列第三。四方各境都尊称这么一声重三公子,现在已经少有人还记得了。
——行啊,等这坛酒成了,第一个给你尝。
原来,他还记得啊。
桑衣低低的笑笑了声,目光就有些飘摇。
就记得这一坛酒。
这个见了她还装作没看见的小混蛋。
清河安静的看着她。